她湊近,盈盈一笑:「夫君說的,我喜歡什麼都買得。」
有些春風得意藏不住,她笑意更深,補充:
「夫君不是不捨得花錢,而是要看人值不值得。」
對啊,我不值得。
所以陸知斐給了她挑釁的勇氣。
說話間,我手上的狐毛大氅已落到她手中。
「姐姐,我是有身子的人,畏寒,這就讓給我吧。」
她並不知道珍寶閣是我的產業,一口氣買了幾百兩東西。
臨出門時,她斜眼看過來,大度道:
「姐姐,人心肉長,你別怪夫君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我們青梅竹馬,一些情誼,別人說什麼都是比不上的。」
我聞言輕笑,在她勝券在握的時候,給她潑了盆冷水。
「我朝律例,六品以上官員都要在戶部登記婚書,只認髮妻一人,其餘,都是妾室。」
「所以哪怕他娶你做平妻,婚宴再盛大,你也不是妻。」
「將來縱有誥命封賞,聖旨上只會有我的名字。你生的孩子,也只是庶子。」
春杏站在我身旁,立刻會意補充:
「姨娘若不信,去戶部查也是可以的。」
春杏惡狠狠地說:
「妾通買賣,你別得罪我家小姐太狠了,哪天姑爺出遠差,賣了你!」
楚漪臉色驟變。
楚漪胎像又不穩了。
聽說她從戶部主事那裡回來後,就躲在房裡哭了小半日,把婆母急瘋了。
陸知斐下值回來,連官服都沒換,直奔我院子。
眼底憎惡又怨毒:
「言姝寧!你故意的是不是?你為什麼要跟她說那些話!」
他步步逼近。
「你還要折騰到什麼時候?她如今懷著孩子,情緒本就不穩,你就是見不得她一點好,是不是?」
「她平日不爭不搶,連話都少說半句,你為什麼就是容不下她!」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跟我這樣說話。
我望著他扭曲的面容,心口像被冰碴子碾過。
秋風很冷。
「所以我說,我們和離,成全你們,她便能安心養胎了。」
陸知斐再次斷然拒絕。
「不可能!」
但我不急。
離開船還有半個月。
這日之後,楚漪鬱鬱寡歡。
我見她時,她總是低頭掩面,眼裡汪著眼淚,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見我從外回來,卑微地行了個下人的禮:「奴婢見過夫人。」
陸知斐就站在廊下,寒霜滿面。
第二日,楚漪說不敢僭越主母,搬去了陸知斐的老宅。
那宅子又小又舊,陰暗潮濕。
她堅持住下,別人怎麼勸都不聽。
陸知斐下朝後只是默然地看我一眼,當日他就讓下人收拾東西,帶著婆母,一起搬回了老宅。
房子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
他院子的書架、硯台、書冊、四季的衣裳箱匣,都搬得乾乾淨淨。
唯獨每年他生辰我送給他的東西,孤零零地躺在角落。
我一一撫過,未開封的端硯,廟裡求來的平安符、上元節的花燈……
大概於他而言,我這些年悉心準備的種種,都只是占地方的累贅。
這日又冷了些。
他要搬便搬吧,我也好賣房。
我已在牙行掛上宅子出售的消息,很快就物色了買家。
那人認出地址,有些遲疑:「這……這不是陸大人現居的宅邸嗎?」
我笑了笑,將地契推過去:
「這是我父親買給我的產業,白紙黑字寫著我的名兒。不過是成婚後讓他暫住罷了。如今急售,價格好商量。」
「這契書,官府有登記的,錯不了。」
契書很快就交割好。
那邊,楚漪在老宅住了幾天後,春杏跟我說她胎又不好了。
春桃撇嘴:「她請了道長,道長說那宅子陰冷,克子。可把陸大人和老夫人急壞了。」
我點點頭。
婆母最信這些。
陸知斐很快就回來了。
楚漪依怯怯地藏在他身後,輕扯他袖子,聲音弱得像縷煙:
「夫君……你別逼夫人了,都是我不好……我就不應該來找你,便不會讓姐姐如此為難……」
他今日看起來是做了決定的,唇線緊抿,語氣不容置喙:
「我的長子不能是庶子。」
「她本就是我未婚妻,正妻之位擔得。」
說著,他從袖中抽出一張紙,甩了過來,怨懟憤恨:「如你所願。」
紙張飄落在地。
「放妻書」三個字清晰遒勁。
我彎腰,小心將其收起,心中巨石落了地。
太好了。
從此我就不是陸家人了。
我鬆了一口氣。
連楚漪那得意的表情也覺得沒那麼討厭了。
我轉身回房收拾東西。
陸知斐跟著走了上來,站在門檻之外。
此刻楚漪不在,他看起來十分疲憊,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態度,緩聲道:
「姝寧,那放妻書是假的。
「我不是真的要跟你和離,這只是權宜之計。
「只是先給她一個名分,讓她安心把孩子生下來。
「就八個月,我再把你娶回來。」
我望著他,敷衍地點了點頭。
如他所願,扮演一個被安撫的棄婦。
陸知斐滿意地點頭。
白紙黑字,簽字蓋印,哪有假的?
但他願意自欺欺人,就由著他吧。
兩人大婚定在半月後。
眼不見心不煩,我帶著貼身婢女,徑直搬進了城中最好的客棧,包下了一個清靜的房間。
只等南下那日的船期。
陸知斐下朝回來,看見我空蕩蕩的院子,愣了好一會兒。
「夫人呢?」
他頓了頓,又改口:「言姝寧。」
小廝低頭答:「夫人……說她已不是陸夫人,搬去了客棧。」
陸知斐背著手,安靜了半晌,「嗯」了一聲。
隨她吧,只是耍一下性子。
此時楚漪人逢喜事精神爽,病好了,已經搬回了陸府。
春杏氣紅了眼,把房子讓出來給他們大婚,覺得我在給他人做嫁衣裳。
但我無所謂。
反正那日我已在船上,他們在哪裡大婚,我也不會見到。
在客棧住了幾日,陸知斐還是找來了。
「你是陸夫人,哪有天天住客棧的道理。」
「院子一直給你留著,請夫人跟我回去。」
他依舊站在門檻外,有禮客套,文質彬彬。這樣的人,實在很難想像會喜愛一個人到當街搶親的地步。
我隔著門,聲音平靜:
「和離書已簽,你我早已不是夫妻,沒道理再住一個屋檐下。若是新夫人知道了,恐怕又不能好好安胎了。」
門外沉默了下去。
陸知斐沒走,在樓下院子尋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此後三日,他每日下值都來,不言不語,只干坐。
好像跟我較勁似的。
明天就要上船了,我擔心他這樣守在樓下,會影響我出行。
那是今年最後一趟南下的船。
不容有失。
我下樓,動了怒:「你到底要怎樣?」
他耐心用盡,說出來的不是什麼軟話。
「你趕緊搬回來。」
「七日後我大婚,你要出席,別讓人覺得你小氣嫉妒,失了體面。」
我愣了愣,噗嗤一笑。
他要臉,不想讓人覺得自己落了個寵妾滅妻、逼髮妻下堂的壞名聲,所以要我出現,在眾人面前承認他們。
想得可真美。
但我沒有反駁。
不想跟他糾纏,從善如流地點頭答應。
「我知道了,我會回去的。」
但他卻還不走。
但這般情形也只維持了四天。
楚漪弱接著找來,她柳扶風般站在客棧院外的燈籠下,衣裙縞素,神色幽怨。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飄了進來,念著:【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問陸知斐是不是厭棄她,不要她了。
說著,豆大的淚珠滑落腮邊。
陸知斐就坐不住了,憐愛地擁她入懷。
楚漪破涕為笑。
郎情妾意。
上馬車前,陸知斐突然頓住了腳步,猶豫地看了一眼我的房門。
他總覺得不放心。
吩咐一旁的小廝:
「這幾天,你看著她,勸她早些回家。」
並沒有留意到楚漪的臉色。
怨毒,不甘,憤恨。
小廝頷首:「是,大人。」
大婚前三日,府里已是張燈結彩,連瓦片都擦得鋥亮。
陸知斐定了一批焰火。
就等著新婚日,放上夜空,這是京城少見的盛景。
這麼想著,他彎了彎嘴角。
他給楚漪一個體面,讓人人都知道,她這個平妻不比言姝寧差。
楚漪撫著剛顯懷的小腹,臉蛋紅撲撲的,聲音又軟又糯:
「夫君,以前你和姐姐成親時,也有焰火嗎?」
陸知斐回想了一下,平聲回答:
「沒有。」
視線收回,落在一處黑漆漆的院子,那是言姝寧的住處。
他心頭莫名一突,問旁邊的小廝:
「她還沒回來?」
小廝偷偷瞥了眼楚漪,低聲回:
「小的今日去請過夫人了,瞧見她丫鬟在收拾東西,想必是快回了。」
陸知斐點點頭。
放心了。
他就知道,她只是鬧脾氣,等這陣子過去,自然會回來。
夫妻之間哪有不磕絆的。
這時,楚漪突然發出一聲細碎的悶哼:「夫君……我有點不舒服。」
陸知斐已顧不上其他。
大婚當日。
府邸內外燈火如晝,滿堂喧譁。
陸知斐環視著滿堂賓客,心頭卻莫名空了一塊,總覺得缺了什麼。
他又拉過那小廝。
小廝猶豫片刻,答:
「小的早上去客棧請過了,掌柜的說……夫人已經不在店中了。許是、許是正往回趕呢。」
陸知斐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哪天回來不好,偏要選今天惹人注目?
他看了眼車水馬龍的門前,冷聲吩咐:
「去跟門前的人吩咐,見了夫人,讓她從後門進府,別在前頭讓人瞧見,惹了閒話。」
「是。」
小廝應聲退下。
楚漪一身錦繡嫁衣過來,眼波流轉間,儘是喜色:
「夫君,你快幫我瞧瞧,這兩支鳳釵,戴哪支更襯我?」
陸知斐眼神很溫柔:「你戴什麼都好看。」
拜堂時。
陸知斐特意給言姝寧留了一個位置,他想讓楚漪給她敬一杯茶,算是認下這個姐妹。
可是,依舊不見她。
位置上空空如也。
已有不少賓客面面相覷,交頭接耳。
陸知斐冷著臉,讓人撤下。
三拜之禮,賓客送迎,他已忙得腳不沾地,什麼都顧不上。
婚宴喧騰至深夜,焰火在夜空炸開,火樹銀花,絢爛如白晝。
洞房紅燭高燒,自是良辰美景。
天還沒亮,陸知斐忽然從淺眠中驚醒,鬼使神差地踱到言姝寧的院落外。
一片漆黑。
一股沒來由的心慌猛地攥住了心臟。
他隨手抓過一個巡夜的老僕,聲音發緊:「夫人怎麼還沒回來?」
老僕被問得一愣,茫然道:
「今夜不是大人和夫人新婚嗎?夫人此時應該在新房。」
陸知斐愕然。
如今這府里,上下都已只認楚漪一個夫人了麼。
連自己都說不出的緊張:「言姝寧呢?」
老僕恍然。
「言姑娘前兩日就搭船走了,說是回江南,這會兒,船怕是早過了津口了。」
「姑娘還給我們這些伺候過她的舊人吃了個席面,打了賞。」
老僕滿腹疑惑:「……大人不知道嗎?」
有人說了謊。
陸知斐猛地回頭。
楚漪站在廊下,心虛地不敢看人。
那小廝,是他買來給楚漪差遣的。
楚漪不甘地咬唇,潸然淚下:
「夫君……現在我才是你的夫人,她一個下堂婦罷了,走就走了。有她夾在我們中間,我們不會幸福的。」
「陸夫人,有一個就夠了。」
陸知斐怔愣了半晌,第一次發現,她竟有些陌生。
這時,管家疾步過來,滿額冷汗:「大人,有人上門,說要交割宅子!」
船行水上,一路南下。
望著窗外浩渺的江面,我的心境竟比這江水還要開闊。
聽到春杏調笑,我也能跟著笑。
春杏取下信鴿小竹管,笑得暢快:「小姐,京里來的消息,陸家真是熱鬧得緊。」
牙行第二日帶買家上門交割房子。
楚漪當時臉色難看至極,這才知道那宅子根本不是陸知斐的。
地契上白紙黑字寫著我的名字,與陸知斐沒有半分關係。
婆母賴在門口,捶胸頓足說房子就是她的,死活不肯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