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漪這個新夫人滿臉通紅。
多少人看著,丟盡臉面。
陸知斐是朝廷命官,總不能霸占民宅,一家三口被迫搬回陸家老宅。
他們幾個,指不定現在有多恨我。
我露出個笑容。
心裡暢快不少。
只許他們欺辱我,不許我反抗麼?
十天後,船至江南。
已是深秋。
江南的秋有些濕冷,但都是熟悉的故土氣息。
碼頭上,父親已帶幾位老管事等候。
眾人見了我,齊聲行禮:「恭迎小姐回府。」
這一刻,恍如隔世。
父親母親見我回來,雖心疼這些年的委屈,但他們不愛計較過往得失,平白消耗自己。
「也罷,就當做了樁虧本生意,以後往前看。」
「爹老了,往後這個家,你來當。」
我重新接手家裡生意。
蘇繡、錦緞、茶葉、瓷器,乃至鹽引漕運,更憑著在京中積累的人脈,將江南的絲綢與香茶銷往更北的州府。
言家雖談不上富可敵國,但也是一方富紳。
我無嗣,家業始終有人覬覦。
但我撿到一個女嬰。
她就躺在廟旁的老槐樹下,貓兒似的嗚咽,小臉凍得通紅。
女嬰左肩有一塊胎記。
那年為護陸知斐,碎石砸下,正落在我左肩,連腹中才三個月的孩兒也沒能保住。
這孩子的胎記跟我肩上的傷疤位置一模一樣。
心頭像被狠狠撞了一下。
她捨不得我,又回來了嗎麼?
六年時間,彈指一過。
再見陸知斐一家,是在京城上元節的觀燈宴上。
這夜金吾不禁,百官同游,御街酒樓看棚黑壓壓一群人。
女席上,楚漪正巧跟郭家新婦相鄰而坐。
氣氛詭異,甚至劍拔弩張。
我不在京城的這幾年,京城的管事陸續傳來陸家的消息。
他們搬回老宅後,楚漪這個當家夫人幾乎掏空陸知斐的俸祿儲蓄,重新將那宅子買了回來。
當拿著帳冊去收商鋪租子時,卻連一個銅板都要不到。
她一直以為陸家富貴逼人,田宅鋪子眾多,收不到錢的時候才發現鋪子田宅一直都是言家產業。
陸知斐根本就是兩袖清風。
她這官夫人,再也威風不起來。
沒有我背後打點支撐,各家走動,陸知斐在官場上被後浪推前浪,漸漸沒了聲響。
簡單一場官場風波,政敵舊事重提,拿他當年搶親的荒唐事大做文章,官位不升反貶。
如今,他只是在禮部掛閒職的員外郎行走。
而被搶親的郭家公子當年就中了進士,一路踏實勤勉,政績可圈可點,如今已是內閣新貴。
他的新婦郭夫人還是宗室女。
就不知楚漪如今看著,是否後悔當日行徑。
念頭一起,不禁微哂。
想必是不後悔的。
她與陸知斐,可是真愛啊!
不過我如今看她,應該也是過得不錯的。
楚漪從燈里抬頭。
濃妝艷抹,金釵環佩,翹著蘭花指輕輕刮著杯麵的茶沫。
一舉一動,都是那些高門貴婦的派頭。
連看我的眼神,都帶著莫名的倨傲。
我朝她點點頭。
她嫌惡地移開眼。
我也不惱,牽著寧兒到郭夫人處見禮。
郭夫人是個爽朗人,並不介意往事,反而與我低聲笑談:
「說起來,還得謝謝當年陸大人搶親,若不是這樣,這般好的夫君,也輪不到我。」
「寧姐姐眼光准,可惜有人眼瞎。」
下巴往楚漪方向努了努。
「這是你女兒?生得真水靈。」
玉珠眼神清澈,依禮乖巧問好:「夫人安好。」
「真乖。」郭夫人笑道。
我讓她自己去玩耍。
樓里孩童眾多,不分身份高低,很快便玩成一片。
不曾察覺,楚漪離了座,走到那群孩子中間,一把將我女兒推開。
「只是低賤的商賈之女,有什麼資格同我女兒一道玩耍?」
玉珠跌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玉珠。」
我猛地過去,心疼地將她抱起。
楚漪高高在上地睨我一眼,字字刻薄。
「今夜是觀燈宴,百官同游,是誰把商賈賤籍放進來的?」
「來人,把她們攆出去!」
樓里喧鬧驟停,我們這裡,成了所有人的焦點。
這個時候,陸知斐聞聲過來。
人群里,他依舊清俊,面如冠玉。
我想起我們剛成親那會兒,那時也是他剛上京赴任,眉眼間俱是明亮銳氣。
如今多了些風霜之意,灰沉沉的一片倦怠。
我看著他,泛不起一絲漣漪。
陸知斐眉頭皺紋很深,訝異地看向我,眼神複雜難辨。
我先挪開步子。
他才覺尷尬,轉頭沉聲問:「這是怎麼了?」
楚漪立刻委屈起來:「夫君……我只是教寶兒交友,莫失了身份。」
郭夫人嗤笑,儘是嘲諷:
「陸夫人真是好大的威風,張口閉口都是商賈低賤,言姑娘是朝廷邀來選皇商的,親賜觀燈赴宴,人家可是座上賓。」
「你以前把人家趕走,搶了正妻之位不夠,現在連皇商都趕,是不是想搶人家家業?」
「好意思拿身份說事,我都替你臊。」
楚漪臉色煞白。
裝出來的驕傲和尊嚴,被殺得體無完膚。
這幾年,她的名聲很壞。
寵妾滅妻,當街搶親,未婚先孕,還有,收不到商鋪租子時還曾鬧上衙署。
被人恥笑貪得無厭。
在京城抬不起的頭,在我這裡抬起來了。
急著羞辱我。
以前他們磋磨我,如今又欺辱到我女兒頭上來,當我會一直忍嗎?
我徹底寒了心,目光直直刺向陸知斐,冷如寒冰。
「我是商賈沒錯,但玉珠是獻王義女,不是商籍。」
「兩位好好想想,怎麼跟獻王交代吧。」
楚漪驚得連哭都忘了。
我帶著玉珠暫住客棧。
春杏端著茶進來:「小姐,那位【搖香菇】又來了。」
楚漪低著頭,脂粉未施,一張臉蒼白憔悴,說不出的可憐。
她說,她來給我賠罪。
我知道,那日觀燈宴後,陸知斐冷落了她許久,連話都不願同她講。
至今未踏進她房門一步。
像當年他冷落我的那般。
楚漪徹底慌了。
其實一切都有苗頭的。
當年,陸知斐為她搶親轟動全城,寵妾滅妻,早已頂了數年罵名,仕途也因此受阻。
雖說是陸知斐造成的因,但全是為了她。
再濃烈的愛意,經年累月的消磨,又能剩下幾分?
如今又給他拖後腿,陸知斐又能容忍多少?
我也聽說,他們夫妻婚後不少爭吵。
楚漪含著淚,在我面前跪下。
「姐姐,我不是有意逼你走的。」
「我只是不甘心……當年,明明我先跟他有婚約的,若非我落水失蹤,他原該是我的夫君……」
「我才是正牌夫人……」
她不甘心,覺得是我搶了她的位置,所以耍盡心機,將我逼走。
楚漪眼裡一片紅,不停認錯。
「當年是我不懂事,鬼迷了心竅,仗著夫君的憐惜便忘了身份。」
「姐姐,我真的知錯了,你回來吧。」
「我再也不跟你爭了。」
我抬頭,折過窗邊一枝杏花,輕輕笑出聲:「我可不要。」
我直白地戳穿她:「你不是知錯了,你是怕了。」
「他冷落你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現在跟著他要吃苦,你受不了罷了。」
我已經查過,她落水失憶,被一個秀才救起,秀才已經算小有功名,家中還有恆產,但她聽聞曾經的未婚夫已當上京官,過得富貴時,她選擇了往上爬。
一個秀才夫人,哪裡有京官夫人來得風光富貴。
所以,現在她願意向我低頭。
這點心思,我若瞧不出來,商場生意就更不用做了。
目光掃過她僵住的臉:
「你們求仁得仁,哪裡有錯?」
楚漪愣住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嚅動了兩下,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懶得再看,讓春杏送客。
從前是陸知斐日日守在客棧樓下乾等,如今換成了楚漪。
她不吵不鬧,固執地坐在客棧後院的石凳上,時不時上演浪子回頭、認錯的戲碼。
情真意切,倒顯得我不近人情了。
客棧人來人往,指指點點,不出幾日,已經有不太好聽的流言。
楚漪不怕,這些年聽太多了。
但我不願意聽。
在京城打了第一聲春雷時,我主動敲響了陸家大門。
牆邊那株海棠依舊郁蔥,風吹花落,跟我離開那年一樣。
只是府里下人已換了一輪,沒有一個舊面孔。
下人一眼一眼地偷看,小心翼翼將我迎進花廳。
我在門檻外站定。
「我就不進去了。」
陸知斐匆忙趕來,眼底猛地綻開一種近乎痛苦的懷念和驚喜。
哽咽道:「姝寧,你回來了。」
他急急上前一步,聲音都有些發顫:「你怎麼不進來?」
我後退半步,客氣生疏:
「貴夫人天天找我哭訴,實在擾民,大人把她請回去吧。」
陸知斐急著解釋。
他說,他沒有不要我,當初在客棧留了小廝請我回去的,是楚漪收買了小廝說謊,才讓他錯過了我。
他才知道,她心機重。
這些年,他一直有愧。
我靜靜地聽他說完,只淡淡「哦」了一聲。
我不愛緬懷過往。
這些諸如「後悔」「放不下」的話,我更不愛聽。
他說:「漪兒不知分寸,擾了你,回頭我定給你個交代。」
我站在門外,籠著袖,直白道:「沒關係,我不在乎。」
「從你當街搶親那一刻起,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陸知斐面露痛苦之色,說他放不下。
他腳下踉蹌,進了一步。
我退一步。
下了雨,京城的春雨特別涼,天地白蒙蒙一片,像極了當年的西湖煙雨。
他中舉回來,在雨里打著傘,喟嘆道:
「姝寧,如果沒有你,我怎麼辦。」
我嘆氣,往事不堪回首啊。
「如今不過是回到原本就該走的路,你不曾認識我,你們成親生子,官場浮沉,歲月枯榮。」
「就像從來沒出現過言姝寧這個人。」
我嗤笑,看著他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有什麼放不下的。」
陸知斐把楚漪找了回去。
他沒臉來見我,沒再糾纏。
過了年,言家順利選上皇商,我斥資在最繁華的大街買了宅子,府邸門檻卻幾乎被踏破。
楚漪因在觀燈宴上當眾推搡寶珠一事, 被一心想討好獻王的御史參了一本。
陛下痛斥陸知斐治家無方。
無人再給他奔走,他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官位再貶一級。
提起言家, 人人都知道是炙手可熱的皇商。
提起陸家,搶親後日漸式微,典型作死也為人津津樂道。
已經許久沒人提起的閒言碎語又起。
「話糙理不糙,娶妻娶賢, 言姑娘做陸夫人那時, 陸家是何等風光。」
「衝冠一怒為紅顏, 還以為有多大能耐, 就這?」
轉眼又是上元燈節。
我依舊是御街看棚的座上賓, 燈火璀璨,底下一片山河靜好。
這裡是看焰火最好的位置。
早沒了陸家人身影。
玉珠指著樓下熙攘的人流:
「娘親你看, 去年跟我玩的妹妹,她怎麼不上來?」
楚漪牽著她那女兒, 擠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身影單薄又寥落。
過了節。
陸知斐沒臉再待在京城,也不能再待了, 多少人揪著參他的過錯, 再下去,官位不保。
他自請外放,回老家蜀中彭州上任。
此一去,山高路遠,若朝中無人提攜,或他政績出眾,再回京就難了。
他們離京前一日, 陸知斐給我送了信。
他想讓我送他一程。
春杏問我:「小姐,去嗎?」
我拿起信箋,慢條斯理地撕成碎片, 隨手撒進一旁的火盆。
「不去。」
我這個人,喜歡朝前看。
兩月後。
陸知斐帶著楚漪回到蜀中, 巴山楚水淒涼地, 蜀道艱難, 彭州清苦。
陸家無恆產, 陸知斐自嘲也無風雨也無晴, 挺好的。
楚漪卻滿腹抱怨, 沒有上好的胭脂水粉, 沒有解暑的冰塊,連下人都沒有京城的丫鬟貼心周到。
她讓陸知斐好好奔走一下, 爭取去個更高的位置。
「夫君, 你以前是京官啊!」
「這些日子哪裡是人過的!」
陸知斐看著她,滿目失望:「若沒有言家資助,如今我過的也是這日子。」
「為什麼現在你就過不了了?」
楚漪啞口無言,悔不當初。
楚漪日漸煩躁,覺得陸知斐無用極了,兩夫妻過得磕磕絆絆,爭吵不斷, 陸知斐也就越沒心思往上爬了。
開始幾年還能聽到陸知斐的消息, 後來,他連通判位置都被人取代了, 成了連地方消息都懶得提的人物。
而我在京城,端坐高堂,富貴無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