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煩躁地翻動著筆記本,目光突然定格在「林艷萍」三個字上。
等等——
如果冷管教一開始的目標根本不是林夏,而是林艷萍呢?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一顫。
林艷萍是死刑犯,她的檔案被修改,她的自殺被偽裝成執行……
可冷管教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除非她要用林艷萍或者林艷萍的身份做些什麼。
可到底是做什麼呢?
而且這裡存在一個致命的問題:林艷萍是自殺的,說明她是自願赴死,不存在脅迫。
況且冷管教作為前刑警,也不大可能採用這種手段。
那林艷萍到底為什麼要自殺呢?
明明她已經有了第二次減刑機會。
一個人在最絕望時沒有自殺,卻在出現求生希望時突然自盡?
這違背了人性求生的本能。
要麼,是她遭遇了突如其來的、比死亡更可怕的重大變故。
可李管教的溝通記錄明確顯示,她情緒穩定,毫無徵兆。
這條顯然不成立。
那麼,只剩下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當時選擇自殺的那個「林艷萍」,或許,根本就不是林艷萍本人了。
可這個想法讓我自己都覺得荒謬。
林艷萍不是林艷萍,那能是誰?
難道還能有人頂替她,當獄警和監控都是擺設嗎?
當法醫是瞎子嗎?
我自嘲地笑了笑。
可突然上揚的嘴角就僵住了。
如果……當時真有一個人和林艷萍長得一模一樣,相似到連身邊的人都難以分辨呢?
這個想法讓我如墜冰窟,從頭到腳一片冰涼。
我顫抖著掏出手機,撥通了李管教的電話。
「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
李管教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
「當年是有一個女孩跟林艷萍長得特別像,我們還以為是姐妹呢。」
我吞了口唾沫,問出了心中那個問題。
「您……您還記得她的名字嗎?」
「林夏!」
14
電話那頭傳來的兩個字,讓我瞬間僵在原地。
看著手裡整理出的線索,一個驚悚的念頭在我腦中出現:
當年在監獄自殺那個人或許根本不是林艷萍,而是真正的林夏!
可我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能讓一個人心甘情願替別人去死?
兩人相識是前提,但僅僅相識遠遠不夠。
即便是至親好友,也很難讓人做出以命相換的決定。
除非...
其中一人對另一人懷著極度的愧疚,這份愧疚沉重到唯有付出生命才能償還。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一顫。
林夏那句詭異的話,在腦海中重現:
「這世上的真相,眼睛是看不透的。就像你寫下一個 1,把它改成 7,再塗成 9……當人們發現 7 的痕跡時,便自以為抓住了全部。」
一直以來,我都慣性思維地認為,故事的講述者「林夏」,就是她口中那個被保護的「妹妹」。
可如果,事實恰恰相反呢?
如果那個懷著巨大愧疚,不惜用死亡來償還、來成全的人……才是真正的妹妹呢?那個被我當成「林夏」去傾聽、去同情的故事,它的講述者,那個玻璃後的女人……
她,或許才是那個一開始就被隱藏起來的「1」——真正的、活著的林艷萍!
而死在 2002 年監獄裡的,是她的妹妹——真正的林夏。
我看了一眼手機,已經凌晨 3 點了。
可我依然沒有睡意,拿水杯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朝著律所飛奔。
「師傅,我有一個大發現!」
我師傅聽到我的聲音嚇得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多大人了,毛毛躁躁的!」
我沒有理會他的話,從包里將筆記本拿出來。
將昨晚整理出來的資料全部告訴了後者。
後者聞言眉頭緊皺。
片刻後嘆了口氣開口:
「你的意思是當年兩人互換了身份?小陳,沒證據亂說,會出大事兒的!」
我聞言點點頭。
「排除掉所有答案後,那個最不可能的答案就是最後的真相。」
說完我就朝著律所外走去,我要去見「林夏」。
我要親口聽到這個故事的最終答案。
師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跟你一起去!」
15
師傅帶著我朝著看守所飛奔而去。
路上和看守所聯繫好後,我們直奔會見室。
「林夏」對我的突然到訪,她好像知道一般。
「陳律師,看來您是查出些什麼了呀!」
我沉默地點點頭,從包里將筆記本掏出。
「那麼林小姐,現在我該如何稱呼你?是林夏、林雨,還是……林艷萍?」
後者聞言一愣,接著朝我笑了笑。
「叫什麼都無所謂。」
這一句話,如同最後一塊拼圖猛然落定。
眼前的人已經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陳律師,正如你調查的那樣,當年死的那個是我妹妹,我是姐姐。」
雖然早就知道結果,可從她口中說出我依然驚出一身冷汗。
「我很好奇的是你們究竟是怎麼做到的,要知道監獄裡面互換身份並且能隱瞞這麼久,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後者沒有開口,反而朝我師傅看去。
「能給根煙抽嗎?」
師傅想了想,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不一會兒就拿了兩根煙進來。
她熟練地點燃香煙。
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個煙圈。
「陳律師,我在講一個故事。」
我皺眉地望向她。
「這次故事你能聽到你想要的所有答案。」
16
林艷萍的講述(1):
從醫院回來,屠夫就發現錢少了。
在他逼問下,我承認把錢偷偷拿給了妹妹。
他像瘋了一樣打我,拳頭像雨點般落下。
但這次,他沒想到自己會死。
從被警察帶上車,一直到關進看守所,我整個人都是懵的。
警察問我話時,我什麼都不知道。
甚至連我的姓名都不知道。
直到她們從我包里摸出我妹妹給我弄的那張假身份證。
於是我就變成了林艷萍。
至於為什麼不上訴?大概是覺得,這輩子就這樣了吧。
死在監獄裡,也挺好。
可我萬萬沒想到,後面會在監獄裡遇見林夏。
我想質問她,你在外面做了什麼?
像她這樣的優秀女孩,不該出現在這裡。
可我終究沒問出口,畢竟我這個姐姐都沒有一個好的表率。
監獄裡,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是公家提供,但要想吃點水果或者其他東西,得自己花錢買。
監獄裡面犯人幹活也是有錢的。
我比她來得早,零零碎碎攢了一些。
我怕她過得不習慣,將自己攢的錢大部分拿給了她。
她是我妹妹,我不管她,誰管她呢?
後來我實在按捺不住心裡的疑問,才問了她。
她這才告訴我,她是故意進來的。
林夏說,聽到我殺人的消息時,她感覺天都塌了。
她沒辦法對我不管不顧。
她說,如果不是當年我輟學供她讀書,她永遠走不出那個村子,見不到外面的世界。
於是她將趙鍾撞成了植物人。
她的痛苦,我能真切地感受到。
可我是死緩啊。
我實在想不通,林夏故意進監獄的目的。
難道就因為放不下我,所以就把自己也弄進監獄?
但林夏告訴我,她進來就是為了救我出去。
我猜不透她哪來這麼深的執念,而她所謂的「辦法」更讓我摸不著頭腦。
這可是監獄,怎麼可能把我這個死緩犯人放出去。
可她卻告訴我她已經計劃好了,從知曉我進監獄後就開始計劃了。
她讓我模仿她的語氣、動作。
我們經常在監舍里互換身份,測試其他犯人能不能分辨出來。
慢慢地,我們越來越像,連幾個獄友都分不清楚。
但我還是不明白,林夏到底要怎樣把我這個大活人變到監獄外面去。
直到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廁所的監控死角,提議我們互換床鋪,試試管教能不能發現。
沒想到,當天深夜,整個監獄都被驚醒了——
不是因為我們互換床鋪的事,而是林夏,她自殺了。
她撕了一條床單,一頭繞過脖子拴在床沿上,另一頭綁在腳上,通過身體的扭曲,硬生生勒死了自己。
監獄裡有監控,有巡查,如果不是用這種極其隱蔽的方式,根本不可能成功。
後來我聽說這種死法,需要多大的決心和痛苦。
但林夏做到了。
她就這樣走了,連一句告別都沒有,她就這麼替我死了。
而我也終於知道她的計劃了。
17
聽完這段敘述,探監室里陷入長久的死寂。
我確實被這個故事打動了。
但職業本能讓我迅速冷靜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聲音保持平穩:
「故事很感人,但監獄處理在押人員死亡,有一套嚴格的法定程序。不是你故事裡的那麼簡單。」
林艷萍吐出最後一口煙,煙霧模糊了她臉上的表情。
「程序,我當然不懂,可林夏懂!」
她扯了扯嘴角,笑容裡帶著一絲洞察一切的嘲諷。
「林夏很聰明,她算準了時機。那天傍晚,她看見獄警帶著犯人緊急打掃衛生,就猜到第二天肯定有重要領導視察。」
「所以出事那天晚上,事情處理得特別快。屍體很快被送走,火化,一切從簡。而我,就這麼順理成章地成了『林夏』。」
她說得輕描淡寫,我卻聽得脊背發涼。
「冷管教幫你的?」
林艷萍聞言一愣。
「陳律師連這都查出來了呀。當時妹妹自殺後,我舅舅就找到了我。他告訴我,以後就是我就是林夏。還讓我不要辜負了妹妹的好意。」
「那你們是在監獄認識的?」
林艷萍聞言搖搖頭。
「我根本不知道冷管教是我舅舅,是林夏入獄前查出來的,所以我說林夏很聰明。她從進監獄前就一直在計算所有人,包括將我、我舅舅以及趙鍾,她所作的一切目的就是替我去死,好讓我頂替她的身份。」
「可你呢?你妹妹以命換名的結果就是讓你重新犯罪嗎?」
林艷萍聽到這兒終於收起了戲謔的表情。
「陳律師,你聽了我這麼久的故事,你認為造成我和姐姐痛苦的根源是什麼?」
我聞言一時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開口。
「看吧,陳律師,你根本不知道,我猜你心裡你只會怪我們不遵紀守法。」
林艷萍朝我投來一個輕蔑的眼神。
「出獄後,舅舅找過我一次,告訴我所有的一切他都處理好了。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後來我想了很久,我不明白我和妹妹為什麼會有這麼痛苦的人生。
如果不是當年我母親被拐賣,或許這世上就不會有我和妹妹,我們也不必過的如此痛苦!」
林艷萍說到這兒,表情變得無比猙獰。
「我本想好好生活,可每當做夢,夢到我母親麻木的眼神以及我和妹妹痛苦的人生,我就無法原諒還苟活在世的我,我花了 6 年的時間終於查清那個人是誰。」
林艷萍的語氣越發急促,精緻的臉蛋越發恐怖。
「真正的罪魁禍首搖身一變成了首富,享受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我母親和妹妹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公平嗎?」
「我費盡心思讓他愛上我,打算找個機會殺了他。可我想到妹妹為了救我替我付出的代價,我猶豫了。於是我給了他一次機會,我講自己的人生當成一個故事講給他,可他卻說這是我們自己作孽造成的,於是在新婚夜我親手殺了這個賜予我們姐妹痛苦人生的惡魔!」
林艷萍說到這時,所有的謎底都浮出水面。
可我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回應。
等到林艷萍被獄警帶走時,我都沒有回過神來。
師傅察覺我的不對勁,急忙帶我離開了探監室。
但我卻拉著師傅直奔川北監獄。
我不確定林艷萍是不是還在說謊,我需要終結一切的實質性證據。
每個在監獄死亡的犯人,死前十五天的監控都會被完整保存,以供檢察院審查或。
因為時間太久,等了好久我才調出了「林艷萍」死亡當晚的監控錄像。
畫面顯示,深夜時分,兩姐妹確實一前一後進入了廁所區域,那裡是監控的盲區。
幾分鐘後,只有「林夏」一人走了出來。
監控無法證明她們是否互換了身份,但這個行為本身,就充滿了刻意。
我提出進行 DNA 鑑定,這是最直接的證據。
師傅卻一把按住我的手,緩緩搖頭,聲音無比沉重:
「沒用的。她們是同卵雙胞胎,基因序列……完全一樣。」
我聞言一愣,明白了師傅的意思。
可能連科學都無法分辨她們。
那麼活著的「林夏」,無論她真實身份是誰,在法律意義上,都只能是林夏。
我站在原地,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
這不僅是一個完美的頂替,更是一個無法被證偽的陰謀。
師傅見狀在旁邊一直安慰我。
「小陳,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可你要仔細想想,誤放一個死緩的罪犯,是多大的紕漏?將讓多少人丟飯碗。」
「而且,現在沒有更多的證據,就算你說了,我相信給林艷萍做證的人,一定比你的多。」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現在的結果是所有人能接受的最好的結果。」
師傅說的沒錯,有些錯, 一旦過了時間,就很難再翻過去。
「師傅,你說人這一輩子的痛苦究竟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呢?」
後者聞言沉默片刻:
「我不知道!」
我轉頭望向車窗外,看著忙碌奔走的人群一時之間沉默不語。
18
一周後的清晨, 監獄打來電話。
工作人員說,林艷萍提出想再見我最後一面。
我仔細整理好西裝,驅車前往監獄。
會見室里, 林艷萍安靜地坐著。
我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奇異的平靜,像是暴風雨過後的海面。
「陳律師, 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她的聲音很輕, 卻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的心突然揪緊了,喉間像是被什麼堵住。
「如果……我在另一個平行時空,在一個普通的家庭長大, 也許我們能成為朋友。」
她微微一笑。
十分鐘的會面短暫得像一瞬。
當管教⽰意時間到了, 她站起身, 沒有任何猶豫。
就在她即將消失在門後的那⼀刻,我突然想起了什麼。
「請等等!」
我快步上前, 從公⽂包深處取出那封泛黃的信。
「這一周我找了很多關係, 找到了你舅舅住的地方。你舅舅前年病逝了。這是他兒子托我轉交的——是你妹妹當年寫的信。」
她的腳步頓住了, 緩緩轉⾝, 雙手微微發顫地接過那封信。
「謝謝你,陳律師。」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抬起頭時,眼角有淚光閃爍。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 我忽然明⽩:有些救贖, 並非遺忘,而是穿越了漫⻓的⿊暗,終於抵達了它本該去的地⽅。
走出監獄,我仰起頭。
天空藍得透徹, 像被水洗過一般乾淨。
可我的心裡, 卻空了一塊,再也填不滿。
19
親愛的姐姐: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 你應該已經用我的⾝份開始新的⽣活了。
真好。
我這輩子沒什麼本事, 總是讓你為我付出。
從你輟學打工供我讀書, 到後來一次次替我扛下生活的重擔。
每次想起這些, 我都覺得愧疚。
我時常在想, 要是沒有我的話, 你的生活或許不會這麼痛苦。
現在,我終於能為你做點什麼了。
別難過,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答應我:好好活著,別想著報仇。
你要去曬曬太陽, 去看看海,去愛一個值得愛的⼈。
你要替我,好好感受這個世界的溫度。
這輩⼦能當你妹妹, 是我最幸運的事。
只是我這個妹妹當得真失敗,總是躲在你的⾝後。
如果有下輩⼦, 我們還要做姐妹。但下一次,我來當姐姐,我會把所有你給過我的溫暖都加倍還給你。
林夏 2002 年 5 月 17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