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點兒不合規矩呀。」獄警喃喃自語。
「這是怎麼回事,誤錄?」我問。
後者聞言搖搖頭:「系統里確實標註已執行。但紙質檔案不完整……」
我猛地僵住,一股寒意從脊椎竄上來。
7
檔案室的老獄警看著那處空白,像是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說:
「哎,你知道那會兒剛推行電腦錄入,很多東西亂得很。上面催著要數據,下面很多老檔案都是後來補錄的,手寫和機打的混在一起,出錯、遺漏是常有的事。」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而且有些『遺漏』,未必是疏忽。」
我立刻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在那個系統初建、信息混沌的年代,若有一個足夠了解內情與規則的人,想在檔案中製造一個「盲區」,並非不可能。
老獄警摘下老花鏡,揉了揉眉心。
「眼下,就只有一個戶籍地址能對上,其他信息全是空白。」
我心底一沉,卻還是維持著笑容:「麻煩您了。」
驅車離開監獄,暮色沉沉壓了下來,我的思緒比這夜色更亂。
難道林夏在說謊?
可林夏談起「姐姐」時,眼裡那種近乎破碎的溫柔,絕不可能是偽裝。
而最關鍵的是——一個與林夏有潛在關聯的死緩犯人,竟然被執行了死刑。
離開監獄,我立刻給師傅發了條信息請了幾天假。
隨即買了一班前往林夏老家的車票。
大巴在盤山公路上顛簸了四個小時,到達那兒時已是黃昏。
在村委會工作人員的陪同下,我們找到村裡最年長的林大爺。
「林夏家啊,造孽啊……我記得她媽是跳井死的。」老人坐在門檻上,渾濁的眼睛
望著遠方。
我沒再聽那些泛泛的往事,單刀直入開口:「大爺,您聽說過一個叫『林艷萍』的人嗎?」
「林艷萍?」
大爺皺著眉,隨後果斷地搖搖頭:「沒聽過。」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系統里明明白白的戶籍地址,在當地卻查無此人?
要麼是地址有誤,要麼……就是這個名字本身就有問題。
我不甘心,換了個方式追問:「那林夏她是不是有個姐姐?」
「有啊!」這次大爺答得乾脆。
他點燃旱煙杆猛吸了一口:「叫林雨嘛。那女娃,好些年了沒見著嘍。」
終於對上一個信息!
「您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大爺「吧嗒」抽了口旱煙,搖搖頭:「聽說……是犯了事,被抓走了。那年警車來了好幾輛,村裡都傳遍了。」
林雨!
我立刻將這個關鍵名字發給師兄請求核查。
然而,師兄的回覆像一盆冷水,瞬間讓我愣在當場。
「查無此人。村戶籍記錄中,從未有過名叫林雨的女性。」
「大爺。」我強壓住心裡的驚濤駭浪,急忙確認。
「您確定林夏的姐姐,真叫林雨?一點都沒記錯?你知道她關在哪兒嗎?」
大爺似乎被我的質疑弄得有些不滿,將煙杆在地上磕了磕。
「大爺我是年紀大,不是老糊塗。叫了那麼多年的名字,我能記錯?至於關在哪兒,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離開時,我的心情無比低落。
這一趟,看似獲得了「林雨」這個名字,實則幾乎一無所獲,反而將線索徹底推入了迷霧。
戶籍系統中沒有林雨,村民口中沒有林艷萍。
如果連「姐姐」的存在都開始動搖,那麼林夏所講述的一切,那個讓我一度心生憐憫的故事,它的真實性究竟還有幾分?
工作人員見我神色黯然,一路輕聲安慰。
行至半路,我突然停下腳步:「能帶我去看看林夏的家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我們在蜿蜒的山路上走了很久,終於在一處破舊的土窯前停下。
「就是這兒了。」
我默默點頭,環顧四周。
滿目所見,唯有破敗與荒涼。
這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林夏走出這裡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
正要離開時,山溝邊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堆吸引了我的目光。
走近才發現,是一座荒草叢生的墳。
簡陋的石碑上,刻著一行幾乎被風雨磨平的字跡:
「母親冷蓮芳之墓」
「是她們姐妹倆當年立的,很多年了。」
我站在墳前,看著那行即將消失的刻字,久久無言。
風從山溝里吹過,帶著往事的迴響。
8
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剛拿起換洗衣物,手機鈴聲驟然響起。
是師兄。
「發你點東西。」他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
「或許對你有幫助。」
我立刻扔下衣服,衝到電腦前。
電腦螢幕幽幽地亮著,我打開那份名叫檔案信息的文件。
前面都是簡單介紹了林夏,大部分情況我之前也通過案卷了解過。
我繼續往下翻看,呼吸在看清其中一條記錄時驟然停滯。
違法行為:危險駕駛(酒駕致人重傷)
判決:有期徒刑兩年。
服刑監獄:川北監獄。
入監時間:2000 年 9 月 30 日。
出監時間:2002 年 9 月 30 日。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我的認知上。
林夏……她進過川北監獄!
而且時間點,恰好與「林艷萍」這個名字出現在監獄檔案的時間段存在重疊!
一個驚悚的念頭不受控制地鑽進腦海:如果……她講述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故事,而是她自己在川北監獄裡,親眼目睹,甚至親身參與的,關於另一個女人的故事。
我猛地關掉文檔,手指卻因為腦海中翻騰的思緒而顫抖。
窗外的城市燈火通明,我卻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9
「陳律師,今天來得挺早。」
看守所的王管教熟稔地打招呼。
「又要麻煩您了。」我點頭致意。
「都安排好了,林夏已經在裡面等著了。」
推開門,林夏正端坐著,唇角噙著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
「你的時間不多了。」
我拉開椅子坐下,將公文包放在一旁。
「我希望今天能聽到完整的故事。」
她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隨即像是終於等到什麼似的,輕輕呼出一口氣。
「終於……快到時間了麼。」
她喃喃道,忽又抬眼直視我,「陳律師,你為什麼一定要知道真相呢?」
我避開她的目光,低頭取出筆記本。
「為了程序正義,這是我的職責。」
她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裡帶著說不清的意味。
「那您查到什麼了嗎?」
我翻開筆錄頁,筆尖在紙上輕輕一點,拋出那個準備好的名字:
「你認識林艷萍嗎?」
她偏頭思索片刻,眼神平靜無波:「沒聽過。」
從說出「林艷萍」這個名字起,我就緊盯著她臉上的表情。
沒有慌亂,沒有驚訝,無比從容。
「你在川北監獄服刑期間,也沒聽說過這個人?」我追問道。
她聞言失笑:「陳律師,監獄裡成百上千號人,我難道每個都要認識?」
她稍稍前傾,手銬鏈子輕輕作響。
「況且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記性還沒好到這種程度。」
她的對答如流,反而讓我心中的疑雲更深了一份。
這次會面的後半段,林夏依然講述著她自己的故事。
她開始說了出獄後的瑣事……這些信息與我掌握的檔案記錄大體吻合。
然而,自始至終,那個在她前半段故事中占據核心位置的「姐姐」,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被她徹底擱置了。
時間一到,她被管教示意起身。
就在準備被帶離的那一刻,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我,隔著玻璃露出一個難以捉摸的淺笑。
「陳律師。」
她的聲音通過聽筒傳來,帶著一絲突如其來的閒適。
「突然有點好奇,你是什麼星座?」
我一怔,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問題。
出於職業習慣,我還是回答了她:「天秤座。」
「哦——」她拖長了語調,仿佛得到了某個期待的答案,眼神里閃過一絲瞭然,隨即轉身,沒有任何留戀地走向門口。
我整理著筆錄,心裡盤旋著那個關於星座的突兀問題。
就在這時,已經走到門口、即將被帶出會見室的她,突然毫無徵兆地再次停下。
微微側過頭,清晰地說道:
「我是雙子座。」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投入寂靜深潭的石子。
10
回到律所,我頹廢地躺在椅子上。
師傅從門外進來,打趣地開口:
「怎麼了這是,受傷了?」
我苦笑一聲,將這幾天的得到的信息全部說給師傅。
後者聞言眉頭緊皺。
「小陳啊,我們是律師不是警察,有些事情我們管不到,你明白嗎?」
我渾身一顫,想開口的話被徹底堵死在口中。
師傅見狀拍拍我的肩膀向外走去。
我盯著師傅離開的背影喃喃自語:
「可我過不了心裡的那道坎。」
兩天後,我再次踏進川北監獄。
接待我的依然是那位年輕獄警。
「您找當年的管教啊,我看看。」年輕獄警翻著泛黃的值班記錄。
「找到了,當年是李管教在負責,可她 3 年前就退休了。」
「她的聯繫方式有嗎?我有急事找她。」
「我們這兒不能外泄工作人員信息……」他看著我焦急的神情,露出了抱歉的神色。
我朝她說了謝謝,就朝監獄外走去。
我掏出電話打給師兄。
「師兄,能幫查一下川北監獄 3 年前退休的李管教的聯繫方式和居住地址嗎?」
聽筒里傳來聲音:「稍等一會兒。」
掛到電話沒多久,簡訊就傳了過來。
「垚東路中央公園 3 棟 101。」
我按照信息在樓下的小花園找到了李管教。
她正眯著眼睛曬太陽,聽說我的來意後,臉上露出追憶的神色。
11
李管教的回憶:
林艷萍那孩子……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
進來的時候才二十出頭,因為故意殺人判了死緩。
剛來那會兒,她整天不說話,就坐在監舍角落裡,望著鐵窗發獃。
領導怕她出意外,讓我多開導她。
據說是進來前有個丈夫,那人經常打她。
她後面實在受不了,掙扎時失手把那人捅死了。
那孩子經常跟我說:我失去了童年,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一切,這世界公平嗎?
說話時整個眼睛都是空洞無光。
......
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疏導,她看起來像是走出來了。
每天按時出工,在房間看書,偶爾還會幫著開導其他情緒低落的犯人。
我看她表現好,就給她安排了個勤雜犯的崗位。
那會兒監獄管理還沒現在這麼規範。
「以犯管犯」的情況很普遍。
林艷萍一直做得不錯,還因此減了一次刑。
眼看著她第二次減刑的機會就要來了,卻出了事。
她自殺了!走得毫無徵兆。
前一天晚上查房時還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就發現她在活動室的暖氣管道上系了根布條……
檢察院來調走了整整十五天的監控,獄政科也反覆調查。
幸好,我的談話記錄完整,顯示她近期情緒穩定,沒有任何輕生跡象。
這事最後被定性為突發性抑鬱導致的意外。
最讓人心寒的是她父親。
女兒入獄這麼多年從沒露過面,這一來就一個要求——賠錢。
最後監獄出於人道主義給了點補償,這事才算完。
12
我聞言渾身一震,林艷萍是自殺的?
這個真相讓我著實驚訝。
強壓住內心的驚濤駭浪,我從公文包里取出林夏的照片。
「李管教,請您仔細看看,認識這個人嗎?」
她緩緩戴上老花鏡,將照片舉到窗前。
她的眉頭越皺越緊,手指無意識地在照片上摩挲。
「不認識,但是感覺這眉眼……」她喃喃自語。
「有點像林艷萍呀。」
「您確定嗎?真的是林艷萍?」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她搖搖頭,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年紀大了,記性不行了。只是覺得特別像。」
我聞言激動的心再次沉寂下去。
目光無意間落在牆上那張泛黃的合照上。
照片里,一群穿著舊式警服的人站在監獄鐵門前,其中一張面孔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人群中唯一的男性。
他站在最邊上,眉頭緊鎖,與其他人的笑容格格不入。
「女監還有男管教?」
「你說老冷啊。」李管教嘆了口氣。
「他可是個傳奇人物。當年刑偵支隊的破案能手,經他手的案子沒有破不了的。」
「那怎麼會調來女監?」
李管教壓低聲音:「家裡出事了。他妹妹被人拐走了。他瘋了一樣找了半年,整個人都垮了。領導看他狀態不行,就調來我們這兒圖個清閒。」
我心頭猛地一緊。
「什麼時候的事?」
「應該是七五年左右的事兒了,那姑娘才二十二歲,聽說還是名校畢業的。」
七五年,二十二歲,姓冷,被拐賣。
這幾個關鍵詞讓我心跳加速。
「您知道冷管教現在在哪兒嗎?」
李管教搖頭:「不知道,後來自己離職了。」
「什麼時候離職的呢?」
李管教想了好久才開口:
「有點兒想不起來具體時間了,應該是 02 年年底左右。」
13
離開王管教家後我再次前往川北監獄。
當那名獄警拿著冷管教的資料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整個人都抖動起來。
我接過文件袋,小心翼翼地打開。
親屬關係那一欄赫然寫著:妹妹冷蓮芳。
同樣的姓名,同樣的遭遇!
那就是說,冷管教其實是林夏的舅舅!
但隨之而來的問題卻是冷管教是否知道這層關係?
找到他本人是解開謎團最直接的辦法,可關鍵是他離職後誰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回到家中,我強迫自己沖了個冷水澡,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隨後將公文包里的所有資料傾倒在桌上。
經過連夜整理線索,一條時間線逐漸清晰:
1.1975 年,冷蓮芳被拐賣。
2.1976 年,冷蓮芳生下林雨和林夏。
3.1982 年,冷蓮芳跳井自殺。
4.1994 年,林夏考入大學。
5.2000 年,林夏入獄。
6.2002 年 5 月,林艷萍獄中自殺。
7.2002 年 9 月,林夏出獄。
8.2002 年年底,冷管教辭職。
9.2010 年,林夏嫁給首富,新婚夜發生命案。
林夏的親屬檔案一片空白,林艷萍的自殺被偽造成「已執行」。
所有的異常都指向檔案被人為修改。
能夠在監獄系統內完成這些操作的,必須是熟悉流程的內部人員。
在所有相關人員中,唯一與林夏存在潛在關聯的,就是冷管教。
而且巧合的是:與林夏存在潛在關聯的林艷萍和冷管教,二人同時交織的關鍵點,都精準地鎖定在 2000 年至 2002 年這段時間內內。
更巧合的是,在 2002 年這個關鍵節點:
林艷萍「被執行死刑」(實則自殺),林夏刑滿釋放,冷管教突然辭職。
三人在這一年相繼從川北監獄「離開」。
就好像三人是商量好一般。
可現在有個關鍵的問題是:冷管教為什麼要冒這麼大風險去修改檔案。
除非……他知道自己和林夏的真實關係。
可即便如此,為一個只判了兩年的人大動干戈,未免太小題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