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是聞名遐邇的科學家。
採訪中提及情感,他說:
「我不認為我是個合格的伴侶。」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將情愛放在第一位。」
「我只願意用有限的時間,追求無盡的科學。」
節目播出後,全是對他無畏追求科學的贊聲。
我卻默默收起了自己的體檢報告。
我得了癌症,晚期。
他前往倫敦領獎的那些天。
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日子。
1
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是手術燈亮到熾眼的光。
而當我靈體出竅,能夠窺見手術室的全貌。
再看見病床旁的心電儀上,代表心率的圖像已經拉成了一條直線時。
我便恍然意識到。
我好像已經死了。
2
不知道為什麼,我變成了一道靈體,能夠四處飄蕩。
明明今天早上,我的狀態還好,能跟羌白柳說幾句話。
他有個國外的成果發表會,是今天中午的飛機。
於是我早上七點起來就給他做早餐。
羌白柳看起來這麼淡薄的人,口味卻很挑。
吐司要烤得焦那麼一點點,牛奶要八分熱。
用兒子的話來說就是:「媽,你都把爸的口味養刁了。」
對此我不置可否,畢竟細緻無微的照顧了他二三十年,再麻煩的事,都成習慣了。
3
「老羌,聽說英國那邊因為什麼氣團的影響,氣溫會驟降。」
「我給你多帶了件羽絨背心。」
「口香糖在你背包左邊的口袋裡,你坐飛機老是耳鳴,嚼一顆會好一點。」
「晚上不要睡太晚了,你心臟是不是最近不舒服?早點睡……」
「是極地大陸氣團。」
我的話驟然被人打斷,鈍鈍地抬頭,我對上他一片清明的雙眼。
歲月從不敗美人這句話在羌白柳身上挺合適,他眉骨依舊堅挺,快到中年,可歲月仿佛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所以那從年少時就挾著的冷,也依舊可以直直抵達我的心底。
他在糾正我第一句話的不嚴謹,「英國因為什麼氣團的影響」是「極地大陸氣團」。
可是我只是想關心他,我垂下眼睛。
替他理了理領帶。
「知道啦。」
「路上小心,老羌。」
他側身從我身邊走過去,他以為我今天下午沒什麼事。
其實不是的。
他要去大西洋的彼岸參加一場學術成果發表會。
我也有場會議要參加。
是我的術前會議。
醫生說,這場手術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
4
醫生告知我胃癌發現的並不及時,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的時候。
我在醫院的走廊上坐了一下午。
牆角懸掛的電視上播放著《今日訪談》的內容,是前幾天羌白柳受邀的那個採訪。
眼神很冷的男人不想在除卻科研以外浪費太多時間。
就算是被問及妻子,也只草草略過。
「我是個榆木腦袋。」
「我不懂情愛,妻子……於我來說更多是責任。」
「過紀念日嗎?那是形式主義,與其花費時間準備那個,我寧願多做幾場實驗。」
像是羌白柳能說出來的話。
別說紀念日了,生日他都不過的。
年輕的時候我還會纏著他過,企盼他某天會捧著一束嬌艷的玫瑰花來到我的身前。
可是,我從未等到過一束玫瑰花。
能記下無數數據的腦子偏偏就是不願意記我生日的那四位數。
到後來,我就一個人坐在桌前,準備一碗長壽麵,當過了。
羌白柳是鐵樹,開不了花,我花了二十多年終於承認這個道理。
所以也就這幾年,我開始慢慢覺得自己不對。
說是累了也好,放棄了也罷。
說來好笑的是,他是他,我是我。
這個幾十年前他就平鋪在我面前的道理,我現在才懂。
我把病情告知書塞成角,放進口袋,只打了兒子的電話。
5
羌川川跟我親。
因為羌白柳不喜歡小孩,而且他這唯一的兒子對科研一竅不通。
川川在聽完我不帶什麼感情的敘述後,嗓音有點哽咽了。
「媽……」
「你跟爸……」
「我沒跟他說。」
我垂下眼睛,盯著腳下的花崗岩。
「我不想跟他說。」
他是他,我是我,況且,知道我生病了他又會怎樣。
他會推掉他那日夜痴迷的科研工作來照顧我嗎?
「川川。」
「媽媽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活多久了。」
「有天媽媽死了,也不要告訴你爸爸了。」
我低頭展平衣角,羌白柳漠不關心的事情,為什麼還要拿到他眼前添堵呢。
「好。」
羌川川在電話那頭應,
「媽,說實在的,爸本來就不配。」
「他真不配你這麼好的人。」
……
6
我的靈體飄蕩在病院的走廊。
看見醫生從手術室走出來,遺憾地搖頭,羌川川趴在我的病床旁哭。
他從中午就接我來醫院了,一直守在手術室外,守到晚上,可是媽媽不爭氣,沒能睜開眼睛。
他哭的那麼傷心,我就在他身邊急的團團轉,可他看不見我。
我好想抱住他,跟小時候哄他一樣讓他別哭。
川川很努力了,雖然沒有像他爸爸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名科學家,可他畫的畫被很多人喜歡,下半年還有個展要在義大利開。
我坐在他身邊,抬頭看晚上的星星,像小時候哄他一樣給他唱歌。
他聽不見,可我覺得好像這樣,他就知道媽媽在他身邊了。
……
我是突然被一陣風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的。
死後靈體的感官真的很奇妙,我一邊能感知到我死後醫院裡發生了什麼。
一邊又來到了羌白柳開會的那個會場。
他那個會,應該會持續七天。
西裝革履的男人很容易就成為全場的焦點。
年輕,英俊,履歷說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其實說起來,羌白柳這個人,大概從小到大都是焦點。
大學的時候,喜歡他的女生就如過江之鯽了。
那個年代,還稍保留一點傳統思想,就有女生明目張胆地追到他宿舍樓下。
每次他都以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看著人家。
套著最普通的白色襯衫,胳膊夾著課本,克制而疏離地垂頭看人:
「不好意思,我不喜歡你。」
話卻分外不留情面。
許多男士洋洋自得的「受歡迎」,對他來說不過是單純的困擾。
他那時候,拿國獎已經拿到手軟了。
老師的口中常常會蹦出他的名字,那時我是仰著頭看他的學生之一,最邊緣的那種。
我只敢在出食堂時偷偷窺見他襯衫的一角。
羌白柳絕對不知道在跟他相親之前我已經暗戀他三四年了。
我也絕對不會知道畢業三年後。
家裡給我安排的相親對象就是他。
「我不會有喜歡的人。」
這是羌白柳見我第一面,跟我說的話。
「如果硬要說喜歡,我喜歡做實驗,算術——總之和人不沾邊。」
他輕皺眉頭,即使這樣,依舊擋不住耀眼的好看。
他簡潔明了地闡述自己。
「我們不是在談論愛情。」
「我們只是在確保有一個後代,你能理解嗎?」
……
其實那時候,羌白柳說的好清楚了。
是我覺得我可以接受,是我要跟他在一起。
我總覺得來日方長,總覺得有天他那水洗般坦蕩的目光會凝在我身上。
總覺得他——
會喜歡上我。
該說不自量力嗎,把自己夜以繼日的付出,寄托在那所謂的日久生情里。
我的靈體盪到他的身旁。
看他表情嚴肅地和對面的學者交談。
男人身型頎長,淡漠而優雅。
「我是不是挺傻的。」
我手撐在口袋裡,望向他。
「他們說,智商高的人看普通人就像普通人看傻子。」
另一邊,我的遺體被送進了殯儀館的車裡。
學術研討大會人聲鼎沸。
「老羌,你是不是覺得我挺傻的。」
7
羌白柳拿手機拍了一張倫敦夜景發給我。
當然,我再也沒法回了。
羌川川真的沒有把我去世的事告訴他爸,連拿我微信發的那份訃告,都屏蔽了羌白柳。
這樣挺好的,生時我纏了他太久,怕死了還要麻煩他,讓他機票改簽。
況且,我沒覺得他想要跟我見什麼最後一面。
倫敦的夜景挺美,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天,他盯著手機,在風吹的露台看了很久。
我湊過去看,才恍然明白,以往,他給我發消息,我基本都是秒回的。
他以前出國出差,也會順手拍幾張照片給我,我就回他從川川那保存來的表情包,一個大拇指,或者兩個大拇指,上面寫著「太贊了」。
這次,他等了許久,我沒回。
「羌老師,外面又飄雨了。」
「快回來,別凍著。」
年輕的女聲在他身後響起,是他的學生,學術圈裡這方面,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女生有些親昵地上前要給他披上外套,被他推開了。
8
「炸魚薯條。」
「難吃。」
羌白柳給我發餐廳的圖片。
我的遺體被推進了火化爐里。
「又下雨了。」
羌白柳給我發他下榻的酒店窗外。
親朋好友參加了我的安葬儀式。
「今晚成果發表。」
「明天的航班回。」
羌白柳站在演講台上,長槍短炮對著他拍攝。
我拿我有些蹩腳的英語略微聽懂了。
他的這個成果似乎為人類的發展又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呀,站在聚光燈之下,在他擅長的領域,從不負眾望地發光發熱著。
我想,這是我愛了他那麼多年的原因。
可是那是我愛他,不是他愛我。
四月細雨紛紛,在骨灰被安葬在一處四方的墓碑旁時,我終於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9
那天晚上會議結束,羌白柳打我電話打到第三個都沒接通的時候。
他就把機票改簽到凌晨了。
飛機上,他一直都皺著眉,臉比平時還要冷。
不過也對,這麼多年來我對他隨叫隨到,猛然一下聯繫不上,他該不習慣的。
其實本來每次他回國,我都會去機場接他。
而且我肯定提早一兩個小時到,就在機場等著他。
這些也是習慣,人沒辦法讓心上人受委屈,我總是儘自己所能讓他活的妥帖。
可這次,他得一個人穿過沒什麼人的候機大廳,然後攔一輛凌晨四五點的高價計程車。
他到家的時候,凌晨六點,先敲門,沒有人應,他拿指紋解開門鎖推開門。
家裡空蕩蕩的。
一切如他走時一樣,水池乾乾淨淨,餐桌空空蕩蕩。
只是,我常穿的那件拖鞋也擺在玄關門口。
他解開走的太急沒來得及換的外套扣子,在沒開燈的家裡走動,一圈又一圈。
臥室,陽台,浴室。
最後,他抽出洗衣機的門。
……
什麼都沒有找到,他頓住,掏出手機給我打電話。
等了許久,忙音。
他深吸一口氣,拇指劃到列表另一個號碼。
川川的。
爺倆的關係其實在川川沒成年前就很緊張了。
這些年,川川回家也只是看我,沒想過理他老爸。
羌白柳更是那種態度,醉心學術,意思就是別讓他帶孩子。
他在兒子成長最重要的階段缺席,所以兒子對他一直也沒什麼好語氣。
「幹什麼?」
「你媽呢?」
兩個人的語氣都很沖,不過川川頓了下。
然後是聲很怪異的笑,形容不出來的感覺,喃喃重複了一遍。
「我媽呢?」
「我媽走了。」
「走去哪了?」
羌白柳的眉頭越皺越深,初日的光剛巧落到他眉心,
我聽見電話那頭,兒子恍然白了下的聲線。
「不是走去哪了。」
「是媽去世了,爸。」
10
一陣很長的沉默,貫穿了電話的兩端。
從我這個角度看去,羌白柳捏著電話的指節泛起了白。
「這麼大了還學其他混混開低級玩笑嗎。」
說教的語氣。
沒當真。
看樣子,我死了,連葬禮都沒通知他這樣的事情,並不會出現在羌白柳的認知里。
川川在電話那頭啞了聲,半晌,以一種釋懷般的語氣嗤笑。
「爸。」
「我小學六年級就沒跟你開過一句玩笑了。」
川川掛了電話,手機里傳來嘟嘟的聲響,我覺得很奇怪,羌白柳似乎被定住那樣,保持著握著手機的姿勢就在那站著。
慢慢地,他就坐在了家裡的沙發上。
羌白柳在學術上嚴謹認真,私生活方面卻恰恰相反,他隨性到了極致。
所以家裡一直都是我在收拾,他書房裡常常堆滿稿紙,還不允許我亂碰。
我不止一次因為這種事被他凶過,現在想來,我本就是不是和他很適配的那類人吧。
他可能需要一個可以和他在廣袤無垠的學術宇宙中暢聊的女科學家。
而不是一位只會把沙發套洗到發白,連極地大氣團都不知道是什麼的三流雜誌編輯。
光一點點漏進屋內。
我看見他摸著沙發套的花邊。
將那已積了一點點灰塵的蕾絲。
揉了一遍又一遍。
11
家裡的門被打開了。
羌白柳猛地轉頭看去,動作太大,我都怕他扭到自己的脖子。
結果,站在門外的是川川,他晃動了下手中的鑰匙。
「爸,你在正好。」
「媽之前放身份證和戶口本的地方在哪裡?」
「得去派出所……」
羌白柳揉著蕾絲邊的指節不動了,僵在那裡。
「給她註銷戶籍。」
「……」
電視下方的柜子里,放著我跟羌白柳的一些個人證件。
他這種東西也是拿了就亂扔的,包括一些大獎的獎章,所以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替他收著。
他個人對這個倒不在意,可我每次都喜滋滋地輕輕摩挲著。
「有什麼意義。」
他不理解我為什麼因為他得獎而開心,我就笑眯眯地挽住他的胳膊。
「因為你是我老公呀,老公得獎我當然開心。」
年輕時我還有纏著他撒嬌的時候,後來,在歲月的洗刷下,我已經收斂許多了。
羌白柳正拿著我倆的結婚證不放手。
結婚證上的照片也拍的並不好。
畢竟他嘴角沒上揚半分,我笑的像是那是只屬於我一人的盛大婚禮。
川川找到了我的身份證,轉頭看羌白柳正拿著那兩本紅彤彤的本子。
不知盯著看些什麼。
「爸,別擔心。」
「媽走了,你跟我媽的婚姻關係就自然解除了。」
「你不是她丈夫了,永遠不是了。」
「開心嗎?你可以跟你帶的那些年輕女學生自由發展戀愛關係了。」
這種明顯帶著沖的挖苦語氣。
羌白柳以往聽兒子這麼說都是要翻臉的。
可是這次,他很久沒動靜,不如說,他失神了許久了。
他只是慢慢起身,然後拿起掛在沙發上的風衣外套。
「我跟你一起去。」
12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說一句話。
說實話,我其實也想過,羌白柳在我死後會是什麼表情。
大概會一聲「哦」「知道了」,然後繼續投身他那為人類做貢獻的偉大研究中。
他不愛我,這件事,我知道。
所以我的離開於他而言大概就算是一個插曲,不大不小,恰如湖面上投進了一顆石子。
他居然親自給我註銷戶籍,我都不知道該不該感謝他念舊情了。
觀摩自己被註銷戶籍,這體驗還挺獨特的。
川川把一些材料交了上去,羌白柳就坐在不遠處等侯大廳的椅子上。
饒是這樣,他還是很矚目,青山色的大衣,像一株立於世的孤松,人群里我總能一眼望見他。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那雙黑色的雙眸靜靜倒映著匆匆的人群。
就這樣,羌川川填寫了我的戶籍註銷表,工作人員在窗口的另一頭確認。
再遞過來的時候,戶口本上已經多了一個蓋章。
「註銷」。
羌白柳就盯著那兩個字,盯了很久,很久。
久到川川一把從他爸手裡給搶了回來。
「過幾天我來拿我媽的遺物。」
「誰讓你拿的。」
許久沒說話的羌白柳嗓音都乾涸了許多。
「我是她兒子我不能拿嗎?」
「我還是她丈夫。」
「你是個屁。」
川川罵完這句,兩人都停了下來。
其實羌白柳依舊站在那裡,但我就覺得他好像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樣。
他閉了閉眼,緩緩說:
「你媽從沒告訴過我她生病了。」
「是啊。」
川川點點頭。
「告訴你有個屁用。」
川川把那本蓋著「已註銷」的戶口本拽走了,羌白柳就這麼一個人站在派出所的門口。
其實我知道的,羌白柳一直都是個過客,想要捂化他這樣的人,不可能。
他永遠理性,永遠高高在上。
烈日灼心,他轉身,走在布滿蟬鳴的街道上。
13
我以為羌白柳回去後該處理他那些未完成的課題了。
結果他從進玄關開始就發獃。
純發獃。
比如站在那個我在玄關處擺著的手工模型面前,站了三十多分鐘。
這個模型是我從墨爾本帶回來的,最後一個部位總是拼不對。
被他抱在懷裡說「笨」,然後他三下五除二就拼好了。
比如坐在沙發上,盯著我倆養的蘆薈,盯到太陽都下了山。
蘆薈是我之前皮膚總是不好,從門口開的中醫診所那討來的偏方。
我總是很羨慕地盯著他,戳他問他為什麼皮膚能這麼好。
大多時候,他都嫌棄地躲過。
有的時候,執起我的手指輕咬一下。
夜幕降臨,他也不開燈,一個人坐在昏暗的客廳里。
我想,我不在,他或許還是會不習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