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的憂慮無助,他都能感覺得到。
我輕輕點頭,主動攀上他的臂膊,隔著薄衫感受他胸口傳來的溫暖。
楚昭南呼吸亂了一拍。
反手箍住我的腰肢抵上大紅的鴛鴦錦被。
一夜疾風驟雨,院裡的垂絲海棠被雨水打濕,又在風中搖曳盛放。
15.
我從未想過,在遠離北安城的侯府,可以過上這樣輕鬆自由的生活。
這裡沒有繁雜的規矩,不必小心翼翼。
楚昭南行三,兩個哥哥也都已成婚,下面還有個弟弟。
哥哥們會拉著我嘗新釀的馬奶酒,被侯夫人追著罵不懂事。
最小的弟弟只有十一歲。
卻也像個大人似的拍著胸脯對我說若是兄長們不在,他會保護我和嫂嫂們。
嫂子們怕我孤單思鄉,便找盡話題陪我聊刺繡、聊書畫。
楚昭南會帶我躺在草地上聽風聲。
會帶我去可以跑馬的草原和明珠般的湖泊。
夜裡,天上是如鉤的月,漫天的星仿佛伸手可及。
我閉上眼睛。
想起楚家滿門戰死,女眷自盡的結局。
我發誓要弄清楚一切,絕不讓他們重蹈覆轍。
16.
可我沒想到,接近真相的契機會來得這樣快。
剛入冬,我那位京中故人便傳來了消息。
故人名叫許婉兒,前世和我一同入宮,同我情分尚可。
只可惜入宮後聖眷過濃,父兄卻勢微,不足依仗,沒過多久就遭人陷害。
今生,她入宮後,我便寫信助她避開了幾次劫難,救了她的性命。
作為回報,她也會幫我傳遞些消息。
信上,她暗示我,沈遲帶了許多術士丹師進宮,頗得老皇帝寵信。
老皇帝一心求長生,身體卻每況愈下。
無論群臣如何進諫,還是遲遲不願立儲。
而朝中支持七皇子的黨羽,也隱隱有超過年長的二皇子之勢。
二皇子同前世一樣,在春獵時遇刺,至今仍是昏迷不醒。
不等我理清細節,弓月山出事了。
這一戰,竟然也提前了。
楚昭南接了急報匆匆備馬時,我心徹底沉到了谷底。
我把從寺里求的平安符放在他懷裡。
「昭南,我昨夜做了夢。」
「夢裡弓月山峽谷屍山血海,我看到你的……屍體,面目全非,背後全是箭羽。」
本只是想勸他小心,可說到這,我顫著聲,竟覺得喘不過氣來。
楚昭南握著劍柄,神情漸漸嚴肅。
「好,我會小心。」
17.
楚昭南出征後,我心神不寧。
常夢到弓月山里屍體疊著屍體。
我固執地一個個地翻,最後終於看到楚昭南的臉。
無數次驚醒。
直到又收到了許婉兒的信。
「朝中亂黨勾結北夷。鎮北軍恐有內賊通敵賣國,此乃可疑之人名錄,務必小心。」
筆跡潦草。
可她困在內宮,怎會知曉軍中之事?
我匆匆把名錄寫成密信,派人加急送去軍中,囑託楚昭南關注這些人是否有異。
半個月後,老皇帝駕崩,足足比前世提前了兩年。
二皇子雖昏迷不醒,七皇子年幼無知。
沈遲把持了朝政,主張待二皇子傷愈後,作為長子登基。
而一向中立的老丞相,卻堅持國不可一日無君,要求擁立小皇子為帝。
兩方針鋒相對,黨同伐異。
父親倒是未遭波及,反而升任成了戶部尚書。
我猜測老皇帝之死是沈遲的手筆。
前世,老皇帝駕崩時,二皇子已死,七皇子年幼,他得了可乘之機便把持朝政,攪弄風雲。
如今二皇子卻只是重傷,是誰救了他?
我記得,沈家人同廢太子情誼極深。
當年太子遭害,嫌疑最大的便是二皇子。
今生,沈遲應該是最想要二皇子命的人,怎麼會轉而支持二皇子?
若七皇子登基,誰又會是最大的得利者?
密信被燭火點燃,明明滅滅。
我總覺得腦海中閃過一絲什麼,卻沒有抓住。
18.
當晚。
北風嗚咽,鵝毛大雪。
急驟的馬蹄聲踏破夜色。
玄甲凝著血色的將士從馬上跌落,重重砸在石階上。
「弓月山...糧草未至...鎮北軍淪陷...」
「密信...」
他仰著頭,艱難地說完,遞給我一封染血的信,便昏了過去。
我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險些站不住。
怎麼會這樣?
回到房間,我顫著手打開那信。
半個時辰後。
侯府的燈燭燃起,女眷們神情悲切。
「北疆,怕是守不住了。」
「幸好,有那封信,我定會為將軍討個公道。」
我跪在堂前,哭得悲切。
19.
七天後。
侯府的白燈籠高高掛起。
白幡被北風卷著。
我回到房間,閉上了雙眼。
下一秒,閃著寒光的刀刃抵在了我的喉間。
「楚昭南的信里寫了什麼?」
「說了,讓你們這些女人死得痛快點。」
我闔眼,默數。
不過幾息,身後的人砰地砸在地上。
我轉過頭,撲向一個溫熱的懷抱。
「你嚇死我了。」
「看到信上沒有字,我才知道你沒事。」
「密信的名錄是真的,弓月山一戰大捷,對吧?可你是想假死傳信,引蛇出洞,誰對我動手,誰就是通敵的賣國賊。」
楚昭南輕輕撫著我的髮絲,悶笑了兩聲。
「夫人當真聰明。」
「現在,讓我們審一審這狗賊。」
地上之人的覆面被撕掉,我和楚昭南都愣住了。
那是我爹給我陪嫁來的宋家護衛。
一個從未說過話的啞漢。
男人瞪了瞪眼,血從嘴角蜿蜒流下。
服毒自盡了。
20.
府里爐子燒得旺,我卻感覺渾身都冷。
我恍然想起,京中來信中曾提過,此戰糧草一事是我爹負責。
只可能是密信一事後,他怕敗露,手又伸不到北疆。
慌亂之中,只能用他明里的棋子。
他賭我沒能耐發現背後的人是他。
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咬著嘴唇,強迫自己清醒。
楚昭南似有所感,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
「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你放心。」
他輕輕抱我,有些笨拙地試圖寬慰我。
可我要怎麼接受,前世害死楚昭南全家、害死八萬鎮北軍的,也許是我從小孺慕的父親。
「我要回北安城一趟,我必須弄清楚。」
我一字一句。
他似乎早有預料,沖我點頭承諾。
「好,我同你一起。」
22.
冒雪趕回北安城後,我回了府上住了幾日。
父親同繼母卻神色如常。
幾次我出入父親的書房,都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就在我幾乎懷疑是自己弄錯了一切時。
楚昭南正色問我。
「你可知,你繼母是江南人氏。」
我點點頭。
「她有個同她八成像的姐姐,同父異母。」
「你父親讀書時,曾同她姐姐生過情。他原本打算考了舉人功成名就後娶她。可先帝下江南那年,把這女子帶回了宮。」
「她姐姐就是七皇子早逝的生母,林貴人。」
「而你父親,也並不像你說的那樣與世無爭。他恐怕是七皇子黨。」
燭火昏暗,我和他對坐府中,神情恍惚。
竟是這樣。
23.
子時,府外鴿子的叫聲如約響起。
我定神,匆匆取下密信。
這一回,裡面竟不止一張。
信紙泛黃,我認得那是父親的字跡。
另一個人的行文方式,像是老丞相陳贇。
第一封信里,謀劃的是刺殺二皇子一事。
下一封信,是籌謀殺楚昭南,好讓我留在京城,安心嫁給七皇子黨。
再下一封,是謀劃借北夷之力,助七皇子登上皇位。
而代價是,鎮北軍、楚家滿門,以及……北疆十一城。
到了最後一封信。
我竟然有些不敢看。
深深吸一口氣,我顫抖著手接著翻。
「他們害死了太子。」
我抬頭,臉色慘白,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他們害死了全沈家。」
「為了七皇子,我爹害死沈伯父、沈伯母、沈家大郎,沈家上下幾十口。」
「他們要害死北疆十一城的百姓,要害死全楚家,要害死十萬鎮北軍。」
說到最後,每一個字,都仿佛割著我的心脈。
突然間,我仿佛覺得自己不認識那個從小教我讀書寫字的父親。
為了年少時愛戀女子生的孩子能登上皇位,他竟然害死了這麼多人。
楚昭南看我這樣,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玉容,別怕,這不是你的錯。」
「可許婉兒怎麼知道這種秘辛呢?」
我喃喃自語。
楚昭南頓了頓,艱難開口。
「你是說,悅貴人許婉兒嗎?」
「玉容,你知不知道,她上個月就殉葬了。」
我愣在了原地。
殉葬了?
那同我來信的人究竟是誰?
內賊的名錄,我爹害人的證據,究竟是誰在引導我一步步逼近真相。
門外響了兩聲。
「是我。」
是沈遲的聲音。
25.
「二皇子醒了,七皇子黨會在五日後兵變。」
他瘦了很多,稱得上嶙峋。
「現在從北疆調兵,還來得及。」
「二皇子乃嫡長,雖身體虛弱,可聰慧仁善,比七皇子更合適。」
沈遲深深地看著我。
「信是我送你的。既然你想要真相,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轉身。
我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你前世就知道,是不是?」
所有的一切,像散落的珍珠般被串聯起來。
我從未覺得頭腦如此清晰。
「知道什麼?」
他靜靜反問。
「你知道我爹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卻暗地裡害死了你全家。」
「知道公主把你當作你哥哥的替身,知道我爹同七皇子的生母有過情誼。」
「知道我爹為了七皇子能登基,勾結了北夷,成了賣國賊,害死了楚家滿門。」
「你知道公主恨我,從不是因為你,只是因為我爹害死了她的心上人。」
我嗓子啞得厲害,可還是固執地重複著。
「是不是?」
「我問你,前世昭和公主也是他害死的,對不對?」
沈遲點了點頭,疲憊地看著我。
「是,因為昭和性格強勢,她太恨你父親,太恨宋家人了,只要一日在北安,她就不會放棄報仇。」
我幾乎喘不過氣,渾身都在發抖。
「我的死,是你還是他?」
沈遲沉默幾秒。
「你父親恨我二人把持前朝後宮,怕七皇子永遠無法掌權,想除之後快。」
他慘然一笑。
「我知道他讓你繼母在你的香里下了藥。」
「只要我常去你宮中,便也會中毒。但我獨自吃了解藥,沒有告訴你。」
我僵硬地點了點頭。
轉過身,如行屍走肉一般,卻正對上楚昭南的目光。
「你聽到了。」
我滯澀開口。
「我其實是重活一世,你應該聽到了,我爹他……」
楚昭南把我緊緊摟在懷裡,像是要嵌在他的骨頭裡。
「玉容,是你救了我們。」
「前世今生,你也都沒有錯。」
「他作的惡,從來都與你無關,你不要。」
他有幾分哽咽。
「你不要怪自己。」
這一刻,我洶湧的情緒終於再難抑制。
幾乎是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