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了,「太好了,你活過來了唉……哇,你活過來了!」
他伸手摸我的頭髮,似乎有些無奈:「我曾經死過嗎?」
「差不多吧。」
我破涕而笑,將臉埋進他的掌心。
層雲被風吹散,窗外冷月高懸。
果真是國師所說的寅時,竟分毫不差。
35
人有時候真的是很奇怪。
趙禹有那麼多妃子,本來他喜不喜歡我,我是一點兒也不在意的。
可是在他快要死的時候,我發現我其實離不開他。
現在我就要死了,我又變得特別喜歡待在他身邊。
他傷還沒好時,我日日替他換藥。
他批摺子時,我就在一旁研墨。
他下朝時,我站在太和殿外等他。
我還跟御書房的廚子學會了做飯,變著法給他做好吃的。
只是趙禹說,他吃了這麼多年的飯,還是我親手做的最難吃。
國師的話有時仍會在耳畔迴響。
不過我很快就想通了。
我這一輩子其實挺幸福的。
雖然小時候總是生病,但我被爹娘和哥哥姐姐愛著。
雖然初入宮時吃了點苦頭,後來也沒再吃過苦了。
莫名其妙地和趙禹產生聯繫,可是他長得那麼好看,對我又真挺好的,也算是好好談了一場戀愛了。
我已經被命運眷顧了許多。
一個又一個相似的日子滾滾而過,等到趙禹將細柳營一網打盡,玉涼國也向大齊下了降書時,又是新的一年了。
36
大齊的新年,皇帝設宴同百官一起慶祝,玉涼國的明川王子作為使臣來訪。
在這個舉國歡慶的日子,我不用在宮宴上看無聊的歌舞,而是求了趙禹的旨意回家吃團圓飯啦。
我是真的很想爹娘和哥哥姐姐了。
日暮西沉,我換下宮裝,穿上一條桃粉色的襦裙,淡掃胭脂,淺畫雙眉,將自己折騰出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帶著小蓮火急火燎地去東側門坐馬車。
就快要到時,卻看見國師遠遠地朝我揮手。
趙禹已經替我倆洗清了罪名。
至於我有了身孕這回事,只說是遇刺那一日孩子沒保住,為了安慰我的失子之痛還順道給我封了個賢妃。
這個字和我一點兒也不沾邊,我懷疑趙禹是在諷刺我。
畢竟在他下詔書那天,我趁他不備塞了一塊自己做的廣桃酥到他口中,還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吐出來。
國師一溜煙跑到了我身邊,蹙眉對我道:「陳晚凝去見陛下了。」
「陳晚凝是誰?」
國師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差,一副「這你都不知道」的表情:「五年前去玉涼和親的陛下的白月光!」
我想起來了,我似乎吃到過這個瓜。
我沖國師點點頭,意思是我知道了,又繼續往前走,可是他卻伸手將我攔住了。
「你怎麼一點危機感都沒有?你現在應該跑到長生殿和陳晚凝扯頭花!」
我大大地疑惑:「國師為何總是對我和陛下的事如此上心?
「不過謝謝你的好意,我現在要回家了,不想去扯頭花。」
馬車就在眼前了,我朝東側門跑去,國師在原地轉圈圈,一臉懊惱。
37
廣聚齋的炙羊肉,檀香樓的八寶鴨,風客來的雨後清茶……
哥哥姐姐知道我悶壞了,帶著我去吃了好多好吃的。
我甚至人生第一次去了賭坊,雖然輸了不少錢,但妃位的月例銀子可不少,而且我一直待在趙禹身邊,壓根沒處花。
我每晚都和娘親挨著睡,爹爹像小時候那樣給我扎了精美的兔兒燈籠。
謝橋重新住回了謝府,他每日傍晚都坐在牆頭大談特談他這些年闖蕩江湖的經歷,小蓮現在很崇拜他。
我在家裡的日子很快活。
只是一想到我死了,他們都會哭,我又會變得很難過。
這段時間趙禹已經派了三撥人來接我了,可是都被我打發走了。
我已經陪了他很久了,也想多陪陪爹娘,我一點兒也不想回宮。
上元節前夕,大姐姐籌備許久的胭脂鋪開了張,我在一旁飛快地撥珠子算帳。
讓錢生錢的感覺真不錯啊。
要是我不會死,我也想開個酒樓什麼的,這樣京城就會多一位美麗而又神秘的富婆。
我正數著錢神遊天外,有人敲了敲櫃檯,「娘娘,借一步說話。」
抬起頭,國師就站在櫃檯旁。
38
護城河畔,國師語重心長地對我道:「娘娘和陛下的聯繫必須趁早解開才是。」
我不解地問:「國師何出此言?」
我一直以為等我死了聯繫就能自動解除,我都擺爛很久了。
「星光指引處,即為命運浮現時。」
國師將一個泛著淡淡銀光的琉璃球放到我手中,我凝視這個小球,裡面藏著一片浩瀚星空,還有兩顆最明亮的星子,糾纏在一起轉動。
「陛下與娘娘之間的羈絆,如同這兩顆星星一樣,萬古不變,逾越生死。若無至高無上的愛意相替,你們目前的特殊聯繫便始終不能解除。」
我表示懷疑:「難不成我做鬼了他也能共享我的痛覺?這不太合理吧?」
「陛下可能會跟你一起死。」
國師的信念感看起來很強,但我覺得今日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有點扯。
「這樣啊。」我痛心疾首道:「這可太令人難過了。茲事體大,我得趕緊去告訴陛下,讓他和我一起努力。」
一臉深沉的國師瞬間慌了神,「不行不行,娘娘不能這麼做。」
我故作疑惑,「這又是為什麼呢?」
國師思考了許久,終於道:「情字從心,若陛下得知了這一切,因求生而強迫自己愛上娘娘,可謂是失其本心了。」
國師似乎覺得自己說得特別好,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有道理,那我該怎麼做呢?」
國師鬆了一口氣。
「臣掐指一算,明日亥時陛下會帶著陳晚凝去鏡月湖畔賞燈。她是你目前最大的敵人,要是她成功了,你就沒戲唱了!所以娘娘千萬要把這場約會搞砸。」
「就比如……」國師猶豫片刻,「把她推下水什麼的就很好。」
大冷天的,這也有點太缺德了。
「你能和我一起去嗎?」我憂愁道:「我是個路痴,鏡月湖太大了,找到人恐怕沒那麼容易。」
「小問題。」國師一臉欣慰地說,「臣一定將娘娘帶到。」
「那明日酉時琅鈺樓,不見不散!咱們提前去踩踩點。」
39
「娘娘,我覺得國師的預言不可信,你很久沒犯過病了,一定還能活很久。」
華燈初上,我和小蓮走在回家的路上,討論著國師的話。
我們一致覺得,國師今日的話術和反應就跟大街上的江湖騙子一樣,不過他手裡那個琉璃球倒真像個寶貝。
心底燃起星星點點的希望。
大概是從小說我會短命的大夫和算命先生實在太多了,所以國師斷言我會死在今年秋天時,我沒有多加懷疑。
畢竟他是國師,他的預言從未失誤過。
可我忽略了另一種可能,國師在騙我。
國師此人從衣著到言行一直都很奇怪,我確信他有秘密,但他的動機是什麼呢?
我和他非親非故,但他似乎特別想撮合我和趙禹,還總是一副為我們倆的事操碎了心的模樣。
院子裡的鞦韆隨著微風晃晃蕩盪。
我們到家時,謝橋已經坐在牆頭了。
他像一陣風似的落在我們面前,手裡提著個袋子,「天喜源的雲片糕,吃不吃?」
小蓮眼巴巴地看著,「吃。」
我接過袋子遞給小蓮,靈光一閃,對謝橋道:「你前幾天是不是說過你千杯不醉,能夠喝倒一眾江湖朋友?」
謝橋很高興地看著我:「怎麼,你要請我喝酒?」
「太好了。」我歡呼一聲:「我有事要你幫忙。」
40
上元節的鏡月湖畔,滿目燈火輝煌,一派盛世風流景象。
國師一身黑衣黑斗笠,融在夜色里,我們繞了好幾圈才找到他。
小蓮驚嘆道:「國師為何穿成如此模樣?這一身殺氣挺重的。」
我點點頭,對小蓮的看法表示贊同。
國師忿然道:「陛下是不會把你怎麼樣,可要是他知道是我帶著你去捉姦,那我又得回牢里蹲著了。」
捉姦?趙禹是皇帝,我捉哪門子奸。
不過要是他真的有一個白月光,我大概還是會難過的。
國師不放心地囑咐,「一會兒人找到了我就溜了,你們可千萬別出賣我。」
「好的好的。」
話音剛落,謝橋一襲白衣瀟洒地走到我跟前咦了一聲,「姜檸,好巧。」
我非常賣力地演起戲來,「啊」了一下,「謝橋,你怎麼會在這兒?」
謝橋熱情地邀請我們,「琅鈺樓的湘菜乃是一絕,我訂了座,正愁找不到人一起,遇見你們真是太好了!」
「正好我們都沒用晚膳呢,多謝你了!」
國師低聲對我說,「娘娘別忘了正事。」
我不以為意:「離亥時還有一個多時辰呢,況且樓上視野開闊,一會兒找人也容易。」
41
琅鈺樓高層的雅閣中,店小二魚貫而入,佳肴美酒擺了一桌子。
謝橋一直在吹捧國師,和他聊他曾經的預言。
但國師對此興致索然,謝橋敬的酒他也是一杯不喝。
都說酒後吐真言,我原本是準備套出國師的話再做打算的,可現在,難不成我真要跟著他去捉姦?
要是趙禹確實是帶著陳晚凝去賞燈了,那我突然出現,多冒昧啊,我也不想給自己找不痛快。
可若是我不去了,國師恐怕會原地爆炸,他今日的情緒看起來很不穩定。
我正犯著愁,琅鈺樓的老闆娘卻突然招呼我們去樓下觀舞,我們幾個各懷鬼胎,自然都不想去,可老闆娘說什麼也不肯放過我們。
四個人愣是沒湊出一張會拒絕人的嘴。
上元節的琅鈺樓,三教九流,迎來送往。
戲台上,幾個舞姬伴隨著樂師的琴音起舞,為首的姑娘蒙著面紗,婉轉歌唱。
謝橋看我心不在焉的模樣,低聲對我道:「我今日帶的是上好的秋露白,酒性烈,三杯就能醉倒英雄好漢,要不我直接給他灌進去算了。」
「不妥不妥。」
強行灌酒會引發國師的警惕心,很可能什麼也問不出來。
一曲好不容易唱完了,我們齊刷刷起身,正要上樓,唱歌的姑娘突然大聲道:「萍萍今日的曲子,都獻給國師大人!他是萍萍的恩人,也是整個露水村的恩人。」
姑娘漂亮的眼睛中閃爍著淚花,代表整個露水村向國師表達了虔誠的謝意。
原來,國師去年三月的預言,讓整個露水村的人在洪災中無一人傷亡。
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全場動次打次地喊起「殷子航」,人群沸騰起來了,我們也歡喜地朝他鼓掌。
如此令人動容的場面,國師卻落荒而逃。
42
雅閣中,國師頹然地坐在桌子旁,看上去快哭了。
「國師,我是許萍萍,你還記得我嗎?」
我們正手足無措,姑娘抱著紅梅,端著酒杯走了進來。
國師低著頭小聲道:「還記得的。」
「一直沒找著機會向您道謝,不想今日會在此遇見,萍萍敬您一杯。」
許萍萍將紅梅遞給國師,謝橋連忙替國師將酒倒上。
國師接過酒杯喝了酒,面含愧色:「你不用謝我,你們要搬到樂余山時,我該攔住你們的……」
「國師別那麼說,這不是你的錯。」
在姑娘輕輕柔柔的語調中,我勾勒出了事情的全貌。
露水村的人聽了國師的話後,為了避洪,搬到了樂余山腳的梧桐鎮上,不想那裡卻爆發了瘟疫,最後不僅死了不少村民,還有一些村民落下了終身的殘疾。
聽國師話里話外的意思,他對瘟疫是有所預料的,但村民們好不容易安頓下來,自然不願意又一次挪地兒,不知為何,國師也沒有堅持。
許萍萍離開後,國師拿起酒壺一飲而盡,我們幾個都看呆了。
他安靜了一會兒,終是悲傷得難以自抑地哭了出來。
43
在國師的醉話中,我們拼湊出了真相。
原來我們所在的,是一個話本子裡的世界。
我是女主,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妃子卻與皇帝相知相愛,寵冠六宮。
皇帝最初只是把我當陳晚凝的替身,但是在御書房讓我模仿她時卻真正愛上了我。
陳晚凝回來後,皇帝出於對她的愧疚,對我頗為冷淡苛刻。
自小身子不好的我會在九死一生之後,得到皇帝完整的愛,但那時我已油盡燈枯。
而國師,他是異世之人,到這個世界的任務是修復劇情。
為了完成任務,他似乎做了很多違背本心的事兒,包括沒有勸離露水村的村民,包括暗中挑撥其他妃子針對我,也包括今夜讓我去找趙禹。
他明知道陳晚凝會在今夜誣陷我推她落水,我會小產,卻還是刻意地引導我這麼做。
所以他才顯得那麼不安,而許萍萍的出現更是讓他愧悔不已。
他告訴我我的死期,是為了調動我的主觀能動性,讓我主動攻略趙禹,畢竟人在要死之前總是會格外大膽。
可惜還沒問到我和趙禹之間的聯繫,他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44
流光溢彩的華燈之夜,湖面上畫舫如織,悠然漂浮。
小蓮陪著我倚在窗前發獃,謝橋走到了我身旁。
「檸檸,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嘆了一口氣,「如果一切都如國師所言,我現在也算是做開卷考試了,會想想辦法看能不能避開那些禍事。」
我的手不自覺撫上小腹,我還得弄清楚,是不是真的有了孩子。
「娘娘你看!」
小蓮突然晃了晃我的手臂,「那個人像不像陛下?」
我定神望去,不遠處的一艘畫舫上,一個姑娘從船閣中奔出來,從背後抱住了著玄色常服的男子。
我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男子轉過身,他的動作僵住了,我們四目相對。
果然是趙禹。
下一秒我的表情就跟見了鬼一樣。
我啪地關了窗戶,打到了謝橋的鼻子,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兒吧?」
謝橋搖了搖頭,我對他說:「你帶著國師先走,要是他找過來,我有法子應付。」
謝橋扛著國師離開後,我急匆匆拉著小蓮準備回家,店小二卻攔住了我們,「姑娘,您還沒結帳。」
我疑惑不已:「訂餐時不是全付了嗎?」
店小二看了看帳單,「飯菜的錢付過了,後來又上了好幾壺百年好酒,一共一百七十兩。」
誰出門會帶這麼多銀子,真的會很重啊,我完全沒想到還有這一出。
我無奈又著急,「我回家後派人給你送來可以嗎?我家就住在長平街烏鵲巷第 157 號的姜府,或者你跟著我回去取也成。」
「這不太行,若是您會點兒功夫,半路跑了怎麼辦,要是您賴帳了我可就倒霉了。」
「你們老闆娘呢?她認識國師,我們是和國師一起來的,是斷然不會賴帳的。」
店小二撓了撓頭,「老闆娘去城西給張大人家送酒了,一時半會兒可能回不來。」
看來只能讓絕影去取了,可是上次在圍場他擅自離開被趙禹罵蠢貨了,不知道這次他還會不會同意把我留在這兒。
「姜檸。」
我正琢磨著絕影究竟躲在哪裡,就聽到趙禹在叫我的名字。
轉過身,他就站在門口,臉色冷得嚇人。
我苦著臉走到他身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陛下能幫我結個帳嗎?」
45
畫舫的閣樓上,趙禹沉著臉一言不發,我在他跟前罰站,絕影在一旁罰跪。
不過絕影沒做錯什麼事,大概是趙禹忘記讓他起來了。
自從知道謝橋日日坐在牆頭講故事,又常送吃的過來後,趙禹就變成了一座雕像。
小半個時辰過去,我實在是站不住了,鼓起勇氣喊了聲:「陛下。」
見他沒什麼反應,我索性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這樣他都不肯理我。
站著實在太累了,我小心翼翼地也準備跪下去時,趙禹終於抬眸看我,「大半夜一起喝酒賞月,這就是你不想回宮的原因?」
「不是。」我立刻否認:「我不想回宮是因為想多陪陪爹娘。」
趙禹終於按捺不住了,猛地起身拽住我的手腕,冷聲質問:「陪爹娘會在上元節和其他男子出去逛,陪爹娘會日日和其他男子談天說地?」
他一字一頓道:「姜檸,你以後都別想再出宮了。」
他身上還飄著其他女子的香氣,我一聞著就難受,又傻站了這麼久,聽到這一句,怒火也砰地被點燃了。
我甩開了他的手。
「那你呢,你不也帶其他女子一起賞燈,你還有那麼多妃子,我什麼都沒幹你憑什麼發這麼大火?」
我嚷得比他還大聲,一旁的絕影似乎覺得我瘋了。
「還有,你讓我在御書房學那麼多東西,究竟是為什麼?」
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讓我的氣勢大打折扣,我飛快抹去,「我起碼沒像你一樣拿別人當替身!」
趙禹愣了愣,「什麼?」
「他就是我小時候的玩伴而已。因為經常暈倒,其他孩子都不肯跟我玩,還罵我短命鬼……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憑什麼連他講的故事我都不能聽?你不講道理……」
我越說越委屈,聲淚俱下地控訴他的種種罪行,連他嘲笑我的小梨酥長得丑這樣的事兒都揀出來說了一遍。
趙禹僵了片刻,眼中閃過幾分擔憂與茫然,似乎不能理解我的情緒為何如此崩潰。
他很快繳械投降了。
「朕不生氣了。」
他用手撫著我的後背,一下一下地安慰,「你也別哭了行不行?朕保證,以後都沒人敢不理你,更沒人敢罵你……」
他的嘴唇一翕一合,我卻逐漸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額頭上冷汗直冒,一陣天旋地轉後,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46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宮裡了。
殿中十分安靜,月色從軒窗中漏進來,在席上鋪就一層雪色。
趙禹就坐在床邊,一隻手還握著我的手。
他喚了兩聲我的名字,我不想理他,索性閉上眼睛裝睡。
「生這麼大氣,是不是吃醋了?」
剛睡醒迷迷糊糊的,又被他戳中了心事,我覺得難為情,將被子扯過頭頂,大聲狡辯:「沒有。」
他搖頭失笑,也不管我的回答是什麼,自顧自溫言細語地解釋起來。
六年前的平陵之禍,是因巫蠱之事掀起的腥風血雨。
先帝藉此機會搞垮了崔家,趙禹也被貶至瀛洲的封地。
就在朝野動盪之際,玉涼國的鐵騎卻直逼潼陽關。
先帝畏戰,欲派人去玉涼國和親,最終挑中的是征西大將軍的女兒陳晚凝。
讓邊將的女兒去和親,極盡安撫之意。
崔皇后曾將陳晚凝養在身邊數年,趙禹一直把她當妹妹看待。
如今玉涼國戰敗,陳晚凝回到故土,得以與明川王子和離,卻有了求死之意。
她想見趙禹一面,趙禹去看她,只是不想讓忠臣寒心。
而且他出宮最主要的目的,其實是把樂不思蜀的我接回來。
我將被子拉下來了一點,露出眼睛看他,「所以她不是你的白月光?」
趙禹搖頭失笑,「殷子航口中的劇情,檸檸不會真的信了吧?
「我共享了你的痛覺,冷落你苛待你,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原來小蓮因為擔心我,已經將上元節的一切都告訴了趙禹。
在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趙禹去見了國師,從他口中得知了真相。
我的臉有些紅了,支支吾吾地問他,「若不是因為劇情,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呀?
「我彈不好琴,唱不好歌,書也只念得馬馬虎虎,還總是給你惹麻煩。」
受劇情控制難以抗拒地對我好,聽起來才比較合理嘛。
「可是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
月光融進他的眼睛裡,溫柔得能浸出水來。
「看你發獃走神的樣子很幸福,吃你做的小梨酥很幸福,照顧你很幸福,一天天給你處理麻煩事也很幸福。」
他撫了撫我的頭髮,「大概在我十二歲被一個向我討點心吃的小姑娘逗笑時,喜歡她就變成了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我小時候在雲州走丟,是一個長得很好看但是冷冰冰的哥哥撿到了我。
我拉開被子坐了起來,驚喜道:「那我的小兔子也是陛下送給我的嗎?」
「是啊,只是當時我不知道你對兔毛過敏,更不知道你會冒著長麻子的風險把它養了好幾年。」
他將我攬入懷中,認真地凝望著我,「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我會一直對你好,所以你不會死在今年秋天。我們檸檸會長命百歲的,殷子航的任務註定失敗。」
「不過他有一件事說對了。」
趙禹的手輕輕撫上我的小腹,「這裡確實有一個小傢伙了。」
他的心裡沒有藏著白月光,我也不會死,而且還要做娘親了。
人生仿佛頃刻間就變得春意盎然。
我被一波又一波的快樂沖昏了頭,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淚來。
「怎麼又哭了?」
趙禹手忙腳亂地替我擦眼淚,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如果你也早就喜歡我了……那咱們的聯繫要怎樣才能解開呢?」
「恐怕是解不開了。」
他笑得極盡溫柔,在我耳邊輕輕道:「可是我甘之如飴。」
番外 • 趙禹
1
崇寧三年的春天,長生殿。
姜檸輕飄飄地昏睡在湖藍色的紗帳之中,臉色白到透明。
趙禹看著眼前的罪魁禍首,陷入了沉思。
過去一年是他人生的至暗時刻。
他的身體總是莫名其妙地很不舒服。
有時是頭,有時是胃,有時是膝蓋,每月還總有那麼幾天肚子疼得厲害。
太醫來了一波又一波,都說陛下身體康健,脈象與常人無異。
因為這些猝不及防的疼痛,趙禹身為九五之尊的威嚴幾乎碎了一地。
六月在圍場狩獵時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七月去京郊視察給近臣們表演了一個突發惡疾,八月甚至直接暈在了朝堂之上。
倒是嚇壞了幾個正在被他斥責的大臣。
氣死皇帝,這多大的罪啊,怕是九族都不夠誅的。
這樣周而復始小半年後,趙禹終於找到了法子應對。
這些痛楚仿佛並不真正屬於自己。
每次疼痛結束,他沒有一點病中之人該有的虛弱,而且只要他集中意念忽視這些痛感,就可以保持清醒的意識。
雖然靠著強大的意志力,可以避免不分場合地暈倒了,但他也實在不想這麼疼下去了。
趙禹常常在思考這背後的原因。
難不成是自己這些年夙興夜寐處理政事得了什麼怪病?
抑或是他弒父殺兄的罪孽實在深重,上天有意懲之?
從不信神佛的他批了工部修繕國寺的預算,也開始多抽出一點時間休息。
可是卻毫無起色。
直到他路過御花園,撞見那個被自己的遠房表妹欺負的姜美人時,一切才漸漸明晰起來。
2
床上的姜美人睜開了眼睛,怯生生地喊了一聲「陛下」。
趙禹看著眼前的女孩兒,有些病弱的模樣,卻是人間難得的秀美。
怪不得裴家會選中她呢。
趙禹現下可沒有什麼心思欣賞美色,他掀開被子,飛快地將姜檸全身上下都掐了一遍,女孩兒蒼白的臉上浮起幾抹淡淡的紅暈。
隨著自己的猜想一步步得到驗證,趙禹的心越來越涼。
他動了殺心。
他掐住姜檸的脖子,神情陰鷙,手上力度逐漸加重,本就虛弱的女孩兒更加奄奄一息。
可是喘不過氣的不止她一人,還有他。
趙禹鬆了手,他們一同咳嗽起來。
想不到他堂堂大齊皇帝本尊,竟共享了他後宮三千擺設之一的痛覺。
這事兒實在是太邪門了。
趙禹悲憤長嘆,無意間道破了事情的真相。
剛剛緩過勁來的女孩兒聞言卻忍不住笑了,她笑起來很美,如雲破月出,春風拂面。
饒是趙禹這麼些年一直不近女色,他的心也還是跳漏了一拍。
但這幾分悸動很快就被怒火取代。
裴家狼子野心不是一天兩天了,若這一切都是他們有意為之……倒是個棘手的問題。
3
昏暗的燭光下,趙禹安靜地看著手裡的兩枚玉佩,覺得上天似乎是在和他開玩笑。
只有他們二人真心相愛,這種特殊聯繫才能解除?
荒謬至極。
畢竟他早就發過誓了,自己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女人。
在趙禹幼時的記憶里,父皇很愛母后。
父皇會在春天的樹下和母后埋桃花酒,會在上元節和母后扮成平常夫妻去長河放燈,他們去酒樓聽書,去城樓放煙火,去夜市上吃餛飩。
後宮裡的妃子不少,趙禹時常會覺得這份愛很虛偽,不過母后的確是最特殊的那一個。
連帶著他和姐姐,也順遂無憂地過完了整個童年。
可是他終究沒能迎來美好的青蔥歲月。
自外祖父去世,崔家權勢不再之際,父皇就變了。
他看向母后的眼眸不再深情,他將在小樓苦等多年的青梅接回宮中,他撕下偽裝多年的面具,放任自己的寵妃欺辱陷害母后。
雲台殿徹夜的琴聲沒能挽回父皇的心,崔家提拔的官員在朝中也被一貶再貶。
可外祖父是什麼人,崔家樹大根深,他決定扶持一個籍籍無名的皇子上位之時,就留下了一張底牌。
時隔兩年,父皇再次踏入雲台殿。
他拉著母后的手,說他只是被奸佞之人蒙住了眼睛,才沒看見她對他的一往情深。
那個英明的君主,溫柔的夫君,慈愛的父親似乎一夜之間又回來了。
母后很快又沉浸在了以愛為名的幻夢之中。
那天夜裡的雪下得很大,趙禹跪在自己的母親跟前,求她不要將令牌交出去。
細柳營,那是外祖父半輩子的心血啊,是崔家最後的護身符。
可是母后只是撫了撫他的額頭,她說,禹兒乖,你父皇已經回心轉意了,他只是需要細柳營去對付鄭國公而已。
他道破父皇真正的想法,母后的眼裡滿是痴狂和難以置信,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趙禹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毫無回圜的餘地。
最後的顧忌也消失之際,趙祁哪裡還肯放過崔家。
平陵之禍,牽連到了上上下下三千餘人啊。
京都幾乎是血流成河。
趙禹沉默地望著天上的星,內心坍塌得滿是瘡痍。
死的那些人中,有自幼教導他的太傅,一直疼愛他的舅舅,還有他情同手足的伴讀……
他並不知道趙祁為何會留下他們母子三人的性命。
或許是想向臣民展示自己的仁德,又或許是源自一種傲慢。
砍掉了崔家這個羽翼,一個軟弱的女人和她的子女,又能掀起什麼風雲?
他恨父皇的冷情,也恨母后的痴心。
於是他反了,在他十八歲那年,一路從瀛洲打到了京城。
斬草不除根,趙祁註定會死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