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姐拍著胸脯鬆了口氣:「這下我也被罰了,五姐總該消氣了吧?」
王公公來宣旨時,我正無聊地數螞蟻,根本沒認真聽。
「……陛下命公主禁足期間好好靜心,都要成婚的人了,不可再這般胡鬧……」
我猛地抬頭:「成婚?」
王公公笑眯眯道:「哎喲,我的九公主,您前腳剛走,沈太傅後腳就向陛下請旨賜婚了。」
他清了清嗓子,學著沈硯修的語氣道——
「臣與九公主相識數載,深知其性情純善,才思敏捷。昔日臣為太傅,授其詩書禮樂。而今,臣願以餘生為聘,護其喜樂安康。」
「臣願將歷年所積田產、俸祿,及先父所留祖宅地契,願盡數歸於公主名下,以證臣心。」
王公公躬身行禮:「老奴恭喜殿下。」
「父皇答應了?」
王公公笑著點點頭。
下一秒。
「啊啊啊啊啊!」
我尖叫著跳起來,滿院子瘋跑。
成婚的日子訂在來年的四月廿一,是個嫁娶的好日子。
工部忙著修繕公主府,禮部忙著準備大婚事宜。
日子一天天過去,馬上到了年底。
父皇總算大發慈悲將我們放了出去。
五皇姐和六皇姐和好如初。
她們兩掐著我腰間的軟肉:「小九,你怎麼還胖了?」
我嘿嘿一笑。
沈硯修怕我無聊,每日都會送些新奇的點心和小玩意入宮給我解悶。
有時是金樽閣的大排長隊的定勝糕,有時是他上朝路上隨手采的小野花。
字條寫著熟悉的字跡。
「今日禮部來沈家商議大婚的事宜……」
「今日有酒宴應酬,放心,不會多喝……」
怎麼訂完婚後,沈硯修就跟變了個人般。
也不談及什麼男女大防了,恨不得臉一日三餐吃了什麼都要講給我聽。
粘人精。
我坐在窗邊,悶笑出聲,提起毛筆回信。
除夕家宴,我們三個結伴往乾清宮趕。
天空洋洋洒洒飄下大雪。
同往年一樣的流程,差不多的歌舞節目。
我看得昏昏欲睡。
我和五皇姐坐得近,她興奮戳了戳我的胳膊。
「小九,父皇說等到三月中旬去木蘭圍場圍獵呢,又有的玩了!」
咯噔一聲,心漸漸沉了下去。
我看向周圍。
父皇含笑舉杯飲酒,皇后娘娘笑著逗弄最小的皇弟。
幾位公主不知道聊到什麼笑作一團,大皇兄和二皇兄勾肩搭背,兄友弟恭。
大雪壓彎了樹枝。
屋外寒天凍地,屋內燒著地龍,大家嬉笑閒聊,一片祥和。
我卻在這祥和的表象下,感受到了一絲詭異的氣息。
平靜的水面下藏著洶湧的波濤。
我垂下眼眸。
最近大皇兄和二皇兄斗得水深火熱,甚至宮中有傳言,當年大皇兄母妃的死,與二皇兄的母妃有關。
我有心從中說和,兩人都是說我想多了,他們感情好得很。
只讓我安心成親便是,其他的事不用多管。
春日圍獵?
春季正是動物繁殖、植物生長的季節,皇家講究天人合一,順應自然,圍獵向來會避開春季。
三月中旬?
過不了幾日就是我和沈硯修的大婚。
中間時間如此著急,禮部忙得過來嗎?
圍獵要花費巨大的人力財力,已經許久沒辦過了……
父皇向來講究節儉。
或者說,這場圍獵非要舉行不可嗎?
我望向眾人。
手指無意識攥緊。
正逢多事之秋。
如此異常,大家是沒意識到,還是察覺到了裝不知道?
17.
宴席結束,我告別五皇姐和六皇姐。
獨自一人走在宮道上,失魂落魄。
幼時,大皇兄和二皇兄總是哎逗我。
非要我從中選一位最喜歡的兄長。
我向來是窩窩囊囊低著頭,扮著古怪「蒜鳥,蒜鳥……」
兩人被我逗笑,也不再為難我。
現在皇儲之爭,我又當如何選。
或者說,我一個廢柴公主,又能做什麼。
「——發什麼呆?」
熟悉的香氣襲來,我驚喜轉頭「你怎麼進宮啦?」
沈硯修理了理我的毛領,結結實實擋住襲來的寒風。
「你一直在禁足,我便想著趕在新年的最後一天,來見見你。」
沈硯修笑了笑:「宮中還未下鑰,未來的駙馬,午門侍衛這個面子還是得給的。」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化作細小的水珠,他哈了口冷氣。
我撇撇嘴,一股腦鑽進他的懷中。
「…父皇要舉辦圍獵…」
沈硯修輕柔回抱著我,長長嘆息「知道。」
我沒精打采「那個位置有那麼好嗎?大皇兄二皇兄非要爭個魚死網破。」
沈硯修說:「昭月,每個人都有自己非走不可的路,你阻止不了。」
「即便你今日站在他們面前說,明日就會死,他們依舊會一意孤行。」
「你以為,他們在落子時,就不知道這是一盤死局嗎?」」
我茫然地問:「他們……會死嗎?」
沈硯修垂眸看我,大氅裹住我半邊身子,他第一次解答不了我的疑惑:「不知道。」
輕柔的吻落在額頭:「我會儘量在中間斡旋。」
……
圍獵當日。
大皇兄和二皇兄兩人做了賭注,各自騎著馬往深山中趕去。
皇后娘娘正想叫人跟著。
父皇拍掌大笑,抬手攔住欲追的侍從:「少年郎正當如此!」
「朕當年在雁門關,不也是單槍匹馬追敵三百里?」
我憂心忡忡,沒什麼精神。
五皇姐突然疑惑出聲「咦,今日怎麼沒見禁衛軍統領?」
「他是不是向來不離父皇三步遠嗎?」
六皇姐換好了騎裝出來「也許躲懶去了唄……」
腦袋轟然炸開。
我看向周圍的侍從。
不對不對,怎會全是父皇的親信?
那些平日靠祖蔭混進宮中的勛貴子弟,一個都不見蹤影。
寒意瞬間爬上脊背。
我猛地望向上首,父皇凝視著遠處的密林,神色晦暗難辨,仿佛在等待什麼。
是我從一開始就想岔了。
原以為這是一場養蠱遊戲,父皇心知肚明,冷眼旁觀,只待從中選出最後的勝者。
我只記得手足相殘這個詞,卻忘了,在滔天權勢面前,父子亦不是父子。
蠱蟲相鬥得厲害,卻忘了問一句那隻盤踞多年的老蠱王,是否甘心退位。
這是一場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陽謀。
我我快速尋找著沈硯修。
不在。
沈硯修不在。
五皇姐揮了揮手「找什麼呢?沈硯修被父皇叫走了,受不了你們兩了,就這一會功夫沒見……」
六皇姐興致勃勃地問「小九,你不試一試騎馬嗎?很好玩的。」
「你傻了不是,小九不會,她最怕這……」
沒等她們說完,我利落翻身上馬。
身後傳來驚呼——
「九公主不是不會騎馬嗎?」
「何時騎術變得這麼好了?」
我勒緊韁繩,風聲在耳邊呼嘯,雜亂的人聲被拋擲腦後。
義無反顧朝著皇兄的方向疾馳。
父皇曆聲喝道:「趕緊把公主攔下!」
沈硯修說得對,每個人都有自己非走不可的路。
這就是我非走不可的路。
密林深處,大皇兄和二皇兄渾身染血,四周倒了一地的人。
大皇兄拉弓瞄準,神色複雜:「二弟,是我贏了。」
弓弦震顫的剎那——
「二哥!手給我!」
我縱馬橫擋在二人之間,未等二皇兄反應,我用盡全力將他拽上馬背。
「小九?!」
大皇兄瞳孔驟縮,手腕急轉,卻還是沒來得急,破空的利箭狠狠插入左臂。
我被巨大的衝力帶得仰面墜馬。
下一瞬,禁衛軍統領率兵而至,鐵甲碰撞聲宛若催命符般。
我顧不得疼痛,狼狽爬起身。
「燕統領,怪我今日穿得鮮艷,皇兄一時眼花,這才將我誤當作獵物。」
漆黑的瞳孔掃過滿地狼藉。
滿目的血色,兩位皇子奄奄一息。
九公主卻說是誤會。
「這話公主不必和我說,要陛下信才是。」
18.
「大皇子李承璟,身為長子,不修仁德,殘害手足,意圖謀反,罪證確鑿。」
「朕念父子之情,免其死罪,革除宗籍,貶為庶民,即日發配嶺南,永不得歸京。」
短短兩句話,輕鬆定了此事的結局。
我固執地跪在御書房外,寒意透過單薄的衣裙滲入骨髓。
殿內傳來瓷盞碎裂的聲音,父皇暴怒:「她還敢求情?!讓她滾回去!」
我垂首不語。
王公公眼前一亮,小跑著迎下台階。
「哎喲,沈大人你可來了,快將公主帶回去吧,這身上還受著傷呢……」
玄色大氅落在肩頭。
沈硯修單膝跪地,修長的手指繫著狐毛領結,他目光落在我左肩染血的繃帶上,聲音比三月里的小雨還輕。
「疼嗎?」
眼眶止不住發酸,我搖搖頭。
他沒理會王公公的勸阻,撩起官袍跪在我身側,為我擋住穿堂而過的寒風。
「我陪殿下一起跪。」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長時間的滴水未進讓我有些頭暈目眩。
眼前一片模糊,我再也支撐不住,身子往前栽去。
恍惚間,我聽見長長的唉嘆,沈硯修穩穩接住了我。
父皇終究還是見了我。
我踉蹌撲跪在榻前,淚水奪眶而出,指尖死死拽著父皇的衣角祈求。
「父皇,父皇,我求你繞過大哥這回。」
「您就將他囚禁在京城,把他當個不存在的玩意兒,我求你,不要讓大哥去嶺南。」
「大哥心高氣傲,要是去了領南,您,您讓他怎麼活呀。」
父皇面容平靜如水:「小九,朕竟不知道,你的騎術如此得好。」
我渾身僵硬。
「你替他求情?」
他猛地指向窗外:「那你二哥哥的腿呢?!」
「你別忘了,他是你的兄長,我更是你的父皇!」
我閉了閉眼,想將一切通通吐出:「可這一切分明都是您……!」
父皇渾濁的雙眼充滿警告,像是被人用力遏住了喉嚨,未說完的話生生止住,再也說不出。
父皇肉眼可見地放鬆了肌肉:「朕子嗣眾多,你自幼失恃,朕覺得虧欠,所以平日都縱容著你。」
「你耍得那些小手段,朕睜一隻眼閉一眼。」
「你要嫁權臣,朕允了。」
「你騎術了得,畫得一手的好丹青,你才智過人卻刻意藏拙,朕都知道。」
他拉著錦被蓋住我發抖的身子:「小九,只這一件不可以。」
父皇轉身離開,殿門被重重關上。
沈硯修三步並作一步走了進來,淚水瞬間決堤,我窩在他的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雙手一下又一下耐心撫著我的背脊安撫。
「我在呢。」
「好姑娘,你已經很棒了。」
……
送行的那天艷陽高照。
大皇嫂有了身孕,沈硯修在早朝時據理力爭,為嫂嫂爭取在京中安穩生產後再出發前往嶺南的機會。
得知這個消息時,我竟一時分不清是巧合,還是說就連嫂嫂有孕也是父皇計劃中的一環??
大概是即將迎接新生命的出生,大皇兄比我預想的有精氣神。
他摸了把臉:「你嫂嫂是個傻的,我說和離,她非不同意。」
他忽然沉默下來:「是我對不住她……」
大皇兄抬手,像小時候那樣揉了揉我的發頂。
「小九,別擔心哥哥,我有妻有子,總歸……」
他頓了頓:「總歸捨不得死。」
高大的人紅了眼眶。
「只是你,以後我不在京城,你照顧好自己。」
「再也別那麼傻了。」
若不是那日小九擋了一箭,李承燁斷不會只是廢了雙腿這般簡單。
李承燁死了,皇帝便有了更名正言順的理由發難。
屆時莫說被貶黜嶺南,怕是連性命都難保。
出生帝王家,父不父,子不子。
他牽起嘴角嘲諷一笑,回頭望向壯闊的皇宮,他在那裡度過了最天真的孩童時期,也曾真心實意將那當做過自己的家,卻只落得個狼狽退場的結局。
如今,他在此處的唯一牽掛,只有小九了。
「傷口還疼不疼了?」
「不疼了。」
我忍不住落淚。
兄弟姊妹眾多,我和大哥的感情最為深厚。
我出生沒了娘,他十幾歲時也沒了娘。
在宮中,瘦弱公主不受妃嬪歡迎,快成年的皇子也不受歡迎。
他沒去任何娘娘宮中,獨自出宮立府別居。
他總說,小九,我們同病相憐。
大皇兄撇開眼,不敢我看泛紅的眼眶:「好好的照顧自己,別再為別人豁出性命了。」
「哥見不到你結婚的樣子了, 我給你備了份嫁妝,就在我們的老地方……」
「從你七歲開始給你存,存到現在, 你都變成大姑娘了……」
我泣不成聲。
兩人抱作一團痛哭流涕。
「大哥啊!」
「小九啊!」
沈硯修拎小雞似的把我倆扯開,一臉無奈:「差不多得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在演苦情戲呢。」
「陛下只說不準你回京,又沒不許我們去嶺南。」
沈硯修整了整我的褶皺袖口耳根微紅, 別彆扭扭沖大皇兄拱手「...大哥放心, 我會照顧好小九。」
大皇兄頓時樂了,摸著下巴嘖嘖稱奇。
「嘿,老小子,你也有今天。」
「從前可是要我恭恭敬敬喊你老師的。」
現在身份倒跌, 他害得喊我一句大舅哥。
沈硯修面無表情:「時辰到了,你快走吧。」
我們瀟洒地揮手告別, 心裡清楚,今日已是極好的結局。
「——幫我多看顧點你的嫂嫂。」
「——知道了!」
山高水遠, 總有重逢時。
沈硯修立在旁邊掐了掐我腰間的軟肉「怎麼跟你成婚, 我的輩分還小了?不划算呀不划算。」
十指相扣, 我朝著他笑「現在你反悔也沒用了。」
19.
四月廿一,宜嫁娶。
天子嫁女, 公主出降, 鑼鼓喧天, 熱鬧非凡。
幾位姐妹來給我添妝。
六皇姐撩了撩我的婚服「哎,沒想到我們姐妹幾個竟然是小九最先結婚……」
門外來了人,大家一窩跑了出去湊熱鬧。
五皇姐沒去, 她握著梳子,一下下梳著我的發尾。
四下無人, 我緩緩道「五姐, 那天多謝你的提醒。」
她疑惑看著我。
我笑了笑,沒再提。
二皇兄也來了,自從雙腿殘廢后, 他沒了繼承大統的資格,便終日將自己鎖在府中, 鬱鬱寡歡。
「怎麼?不歡迎二哥?」
輪椅進不去門檻,他停在門外, 指了指自己的雙腿。
「大……他去了嶺南,本該是我背你出嫁的。」
我蹲了身子, 蹭了蹭二哥的手心。
父皇賞賜了鳳儀宮,儲秀宮:陛下偏心。
「「「」「我知道的, 二哥。」
「我亦給你備了份嫁妝, 雖比不上他的, 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二皇兄笑了笑,吃力地轉動輪椅:「就送你到這裡了,我腿不方便,我就不進去了。」
我含淚目送著他走遠。
父皇目光慈愛, 各宮娘娘欣慰叮囑, 兄弟姐妹們嬉鬧著往我懷裡塞吉祥果。
我一一拜別。
遊山玩水的三皇兄被臨時喊了回來,親王騎馬壓陣。
禮官高唱:「駙馬爺,迎駕嘍!」」
喜樂聲中, 十里紅妝繞城三周,最終停在了公主府前。
我就這樣和自己相愛的人成了婚。
……
夜深人靜,我後知後覺地對左肩留下的疤痕有些在意。
「會不會很難看?」
溫熱的唇輕輕貼上那道傷痕。
沈硯修含笑道:「不醜。」
「寶貝兒。」
「這是你勇敢的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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