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匣子重重地塞回了紅鯉手中。
她傻眼了。
「小姐,你這是幹什麼?」
這卻是我最清醒冷靜的一次。
「紅鯉,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守不住財,這些東西給我我也留不住。你跟了我這麼多年,總不能一點好處都撈不到。咱們當斷則斷,你拿著這些走吧。記住,千萬別回京城。」
紅鯉的眼圈紅了,剛想說不,卻被我強硬地一推。
我也流了淚。
「走呀!你去替我榮華富貴。咱們要是有緣,這輩子還做姐妹。要是我實在倒霉……咱們就下輩子見。」
紅鯉抹了把眼睛:「那我……就和從前一樣,還替你看著你的錢。等時局穩了,你可一定要來找我。咱們兩個,要一起大富大貴!」
我連連點頭。
她抱著匣子,腳步踉蹌,在清晨的濃霧中越走越遠了。
裴央從後面走近我,讚嘆道:「真是感人。對了,你有沒有叫她給咱倆留點銀子吃飯?」
我如夢初醒,趕緊去追紅鯉。
「紅鯉!給我留十兩。」
15
十兩銀子,很多。
不僅我和裴央這麼覺得,毆打我們的惡霸也這麼想。
丟了銀子,挨了一頓打,再加上幾日沒好好吃飯,我們倆更像饑民了。
裴央說,饑民常聚集在廟裡,既能遮風擋雨,運氣好了還能得和尚接濟。
我立刻覺得兩腿有勁了。
「那還等什麼,快去!」
路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餓殍滿地,哀鴻遍野」。
可惜寺廟實在是太火爆了,我和裴央是生面孔,又生了四對細胳膊細腿,爭不到這麼搶手的歇腳地。
裴央只能拉著我歇在一處馬廄里。
下了幾場雨,馬廄早就沒有臭氣了,更沒有馬。
幾個衣衫襤褸、瘦得皮包骨的饑民簇擁在一起,警惕地望著我們,有的人臉上還有瘡疤,嚇得我不敢再看。
我找了個湊合的地方坐下,拿起草垛子那裡的乾草,回ŧŭ⁼憶著舊日的手藝,給自己編了個草墊子。
幾雙眼睛立刻齊刷刷地射向我。
幾乎是下意識般,我立刻把草墊子抱在了胸口,頗為不滿道:「看什麼看?這我親手編的,你們也想搶?」
睡我編的草墊?什麼檔次?
可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腦袋裡仿佛聽見了「叮」的一聲,那幾個人立刻一躍而起,爭搶中把我的草墊撕了個稀碎。
我欲哭無淚,裴央卻憋不住笑。
我立刻給了他一個暴栗:「你笑什麼笑?有你笑的份嗎?」
打不過災民,我還打不過你嗎?
裴央捏住我的拳頭,勸我省些力氣。
混亂之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施粥了」,就往外跑。
我和裴央也趕緊放棄打鬥,跑到街上去。
米鋪門口,一位低眉耷眼的綢衣小官正在舀粥,面前的隊伍長得似乎望不見盡頭。
我和裴央走了足足半炷香的時間,才走到了隊伍末尾。
等排到我們時,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米湯。
我和裴央顧不得許多,仰脖便飲,卻被什麼東西嗆住,咳了半天,才咳出一手心的沙子。
那綢衣小官搖頭晃腦,頗為自得:「你們倆還是不夠餓呀。這是五殿下想出來的妙法,在粥里摻沙子,只有真的餓極了的人才肯吃,以免有人渾水摸魚,占官府的便宜。」
眼見他的目光逐漸變得鋒利了,裴央趕緊拽住我的手:「快走。」
即使又吃了裴央的那一碗粥,我的肚子也還是空蕩蕩的。那晚,我躺在冰涼的地上,不斷地咒罵裴寰這個窮酸鬼,連施粥都小里小氣。我爹當年設粥棚,那用的可是滿滿當當的五穀熬成的,香味站在我家門口都聞得見。
我以為我們就要這樣餓死了,萬沒想到,第二天就吃上了一頓豐盛的宴席。
16
鎮上的舉人老爺家的小兒子要招個教書先生。
真是舍裴央其誰。
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裴央的文武都是天下第二。
天下第一是誰?裴央不願意提。
舉人老爺輕蔑的目光在掃過裴央的文章後,驟然變色。
「管家,你來看看,這可不是尋常文章。」
管家拿過文章一看,嘴裡也是嘖嘖稱奇,又不乏遺憾道:「這文章,好倒是好,只是比五皇子殿下昨兒個發的誥書差了些。」
舉人老爺拿書卷猛地一敲管家的帽子:「你失心瘋啊你,五皇子那是天縱奇才,那是誰都能和他比?寫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他沖裴央拱了拱手:「先生是高人啊!」
裴央謙虛地搖頭:「不敢當,不敢當,只是從前在京城大員家裡當差,略懂些文法。」
還和貴人有點裙帶關係?舉人老爺立刻喜不自勝,忙定下了工錢,叫管家趕緊安置我們。
管家立刻領著我們來到一處乾淨的偏院入住。時隔多日,我終於睡上了軟床。
若說開始時還心有疑慮,在晚飯連吃上幾個大肘子後,我和裴央都動了長住的念頭。
我一邊打著飽嗝一邊點評道:「這菜,膩是膩了點,可實在是香。」
裴央倒有些惆悵:「想我英明一世,難道最後只能淪落到教舉人家的傻兒子了嗎?」
我給他倒了杯水,讓他清醒清醒。
「包吃包住,一個月五兩,一年就是六十兩。老爺說了,若真考上了,還重重有賞。你畢竟是我夫君,總要養家的呀。」
許是提到了包吃包住,裴央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揚了。
「……對,其實助人成才也是一大美事。」
我和裴央就這樣在舉人老爺家住下了。
一晃幾個月過去,災情平息了,五皇子回京了,大皇子失蹤的事在京城掀起軒然大波,受牽連者眾。
其實我和裴央也知道,我二人不過苟且偷生而已。
有時,我們只是靜靜地望著月亮不說話。
我們有心殺回京城,可那與自投羅網又有什麼區別?
夜晚入眠時,裴央總是會緊緊握住我的手,那種暖意與踏實,也叫我心生迷惘了。
就這樣過一輩子,是不是也沒關係?
17
許是造化弄人,隨著我的心念一動,我和裴央平靜生活的外殼立刻被打碎了。
第二日,奉命捉拿叛臣賊子的欽差秘密潛入舉人老爺府上,把我和裴央抓了個正著。
坐在囚車中入京時,我們才知道,皇帝已在不久前駕崩,五皇子登基在即,要進行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清算。
我爹,自然也在被清算的行列內。
聽說我爹已在牢里關押了三個月了。
即使他的女兒,五皇子的皇妃,天天哭求不止,他也沒能幸免於難。
押送我們的官兵幸災樂禍道:「大皇子妃你若走運,還能死在你爹後頭,叫他別白髮人送黑髮人。」
我和裴央都已失去了憤怒的能力,只剩下平靜的絕望。
只要我們身上的「病」仍存在,不管跑到天涯海角,都免不了要與這世界真正的主角做一個了斷。
這些日子如同尋常夫妻般的相濡以沫,終究是鏡花水月,不得長久。
與我默然四目相對的裴央,忽然開口道:「阿嫦,抱歉。我本該在做太子時,就為你買下所有你想要的東西,衣裳、首飾、香料……」
「早知道你我註定是這樣的下場,不如只成全了你。」裴央苦笑。
「阿嫦,你值得所有的好東西。可等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已經給不起你了。」
我也在心裡輕輕嘆息,為什麼,我就不能有點好東西呢?
出京時,我是風光無限的太子妃。
再進京,我成了人人喊打的罪婦。
爛菜葉與石頭砸得我抬不起頭來,人群中撲在最前頭的是我的妹妹呂祺。
她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嘴裡不停叫著:「姐姐,你好糊塗啊!你和爹爹為什麼就不肯聽我的勸呢……」
我只是冷冷地閉上眼睛。
18
我和裴央被賜死的那天,裴寰穩穩地踩著玉底金紋黑靴進來了。
小小的天窗射下幾縷光,在這陰濕黑暗的牢中精準地投射在裴寰臉上,襯得他的骨骼分外精妙。
我不由得笑了,真是荒誕啊,就連光,都要格外寵愛他。
「大哥,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
「父皇一再寬恕你,你不僅不知感恩,反倒變本加厲。」
裴寰似渾然不覺我還在側似的,專心地向裴央聲討著他的「不忠不孝」、「庸碌無能」。
裴央的身體忽然一僵,緩緩鬆開了抱緊我的手。
好似換了個魂魄似的,裴央頗為配合地陣陣冷笑道:「我就是不服!我憑什麼輸給你,我自小就是天之驕子,樣樣都是第一,為什麼你來了,就奪走了我所有的風頭?為什麼所有人都倒向了你?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喊了裴央幾聲,他都無動於衷,眼神挪也不往我這邊挪一下。
我這才明白,裴央已經被裴寰拉入了「戲台」之中,唱完這最後一段戲,他就要下台了。
那我呢?我的最後一場戲要陪誰唱?呂祺?
裴寰自上而下地投射了悲憫的眼神。
「大哥,我從來沒把你當對手,我只覺得你可憐。」
「一杯毒酒,保留全屍,是我給你最後的皇家體面。」
裴央仰天長笑,從托盤上接過毒酒,眼神如將死之獸。
「既生央,何生寰!」
說罷,他就要一飲而盡——
說時遲,那時快。
一個念頭忽然電光火石般在我的腦海中閃過。
無論什麼東西都有人跟我搶。
那死路,也會被搶走嗎?
我猛地撲到了裴央身上,一把奪過了毒酒。
在裴央與裴寰詫異的眼神中,我端起酒杯放在唇邊,一串熟稔的譏笑在我的喉嚨里綻放。
「裴寰,這酒可是皇親貴胄才能喝的。你娘是個上不得台面的平民女子,你的皇家血統也存疑,按說你連碰這金杯的資格也沒有,也配和我搶酒喝?」
裴寰一怔,莫名其妙道:「我何時要與你搶……」
話音剛落,裴寰的瞳孔忽然間渙散開來,他大步上前,在一眾僕婢官兵的尖叫聲中,奪過我掌中之杯,將毒酒一飲而盡。
喝完,他還哈哈大笑:「我是先帝欽定的五皇子,未來的新帝,我想要的東西, 還沒有得不到的。」
他猶嫌不足,又拎起酒壺,把剩下的毒酒也盡數倒入口中。
「這位姑娘, 我奉勸你, 做人不要太囂張……」
毒酒發作太快, 他剩下的台詞還沒念完, 就倒地抽搐了兩下,死了。
官兵們早就嚇得屁滾尿流,口不擇言:「皇上……不, 五皇子, 自盡了!……」
他們驚慌失措中, 又紛紛望向神智才剛剛清明、還未領會發生了什麼事的裴央。
僅猶豫了片刻,他們就紛紛跪下。
「太子殿下恕罪。」
裴央剛從「戲台」中醒過來, 就看見裴寰的屍體倒在地上, 口吐鮮血, 迷茫中他只能詢問地看向我。
而我劫後餘生,又哭又笑,不知在對誰咆哮。
「我都跟你說了, 叫你不要搶我的, 不要搶我的!」
19
這個世界的主角死了。
我和裴央身上的詛咒都如日光下的露水一般消弭了。
裴央在百官擁簇下ẗůₖ登基, 做了皇帝。
而我, 是他不願回家的妻子。
聽到我要走, 裴央大為不解。
「你是說, 危機解除了, 你我的婚事就從此作廢,不算數了?」
我背上收拾好了的包裹,點頭:「對。」
「你不能卸磨殺驢吧,好歹我也是糟糠之夫。」裴央攔住了我。
我急了:「你讓開,我得去找紅鯉,把我這些年的流落在外的產業都好好拾掇拾掇。」
裴央輕輕側過身, 為我讓出了一條路。
夜色里, 他的聲音混著蟬鳴,竟有些傷感。
「你還會回來嗎?」
「當然了。我以後可是皇商, 要繼承我爹家業的。」
我回頭望了他一眼。
「走了。」
月光灑在寂靜的宮道上, 幾個小太監替我裝好了衣箱行囊,我坐進車裡,不住念佛的我娘睜開了眼睛。
「就這麼走了?真不領著你爹和你妹妹?」
我翻了個白眼。
「他們兩個天天在家裡抱頭痛哭呢,看見就煩。」
我娘倒是很得意。
「老東西,再疼那個死丫頭有什麼用, 折騰了這麼一通, 家產的大頭都落到我們娘倆手裡了。」
車輪滾滾地向前。
我娘的嘮叨聲也越來越遠。
「你要在外頭待多久,聖上可是很惦記你呢。要我說, 你們這叫患難夫妻,比尋常夫妻還要堅牢許多。」
我掀開車簾向後望了一眼。
宮道上,裴央佇立的身影愈來愈小了,見我回頭, 他好似向我招了招手。
我連忙縮回車內,不禁露出了一個笑。
「是啊,我們倆有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