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序的手停下,「什麼?」
夏錚倚在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自己的短髮。
「我們盡情享受最後一天,今天過後,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我們依舊是同事關係,上下級關係。」
「今天一整天,我是你的,你想怎麼樣都可以。」
「就今天。」
「……」
江序的電話打來時,我正抱著雙腿,靜靜看窗外飛過的一群鳥。
電話里,他的聲音滿是愧疚和歉意。
「小柔,甲方董事長堅持要我們留一天,不然取消合作,今天我實在是趕不回去了,明天老公給你補過生日,保證讓你——」
「我發燒了。」我打斷了他。
「很難受嗎?」他擔心地問。
我看著窗外,聲音無瀾。
「所以江序,你還是不能回來嗎?」
他沒說話,似在遲疑,可安靜幾秒後,突然用夾雜著重重喘息的嗓音開口:
「抱歉啊小柔,我今天真,真的趕不回去……」
那天。
我在床上坐了一天。
而他們,從早上到晚上,一共「瘋狂」了五次。
最刺激的兩次。
一次是為避開滿滿,兩人藏在廚房,夏錚只露出了正面。
另一次。
是江序滿臉愧疚地在給我打電話。
8
江序是捧著一大束花進家門的。
見到我的剎那,他扔下行李和花,衝過來抱我。
「老婆,我很想你。」
我定定看著他的臉。
是我熟悉的江序。
臉上的思念也不是假的。
一時有些恍惚。
那攝像頭裡的那個男人是誰?
「你黑眼圈很重,做 PPT 熬夜了?」
他捧起我的臉,仔仔細細看,指頭在我臉上摩挲。
腦中閃過他手指的某些畫面,我猛地掙脫他,對著垃圾桶一陣乾嘔,隨後衝進衛生間洗臉。
「不是說發燒好了嗎?是我不好,昨天應該想辦法趕回來的!」
江序跟進來,表情既心疼又懊悔。
我推開他,有氣無力說:
「已經好了。」
他眨了眨眼,轉身將行李打開,拿出一個精緻盒子。
「老婆,生日快樂,雖然晚了一天。」
見我沒動,他興致勃勃將盒子打開。
我瞥了眼盒子裡的水晶項鍊,淡聲問:「這是你給我的生日大驚喜?」
他眼神閃爍了兩下,露出笑容。
「我挑了好久,你喜不喜歡?」
我抬眸看他,「這個牌子的項鍊,你前年送過了,忘了嗎?」
他怔愣。
「不會是臨時買的吧?」
我低低笑了聲。
安靜兩秒,他忽然沉下臉,聲音大了幾個分貝。
「小柔,你怎麼會這麼想我?這的的確確是我挑了很久的禮物。你如果怪我因為工作錯過你生日心裡有氣,我可以理解,但即使是夫妻之間,你也不該這麼隨意踐踏別人的心意。」
我是極度不擅長和人起爭執的人。
小時候避開父母、同學的爭吵。
長大了避開和江序、同事的爭吵。
從小到大,一旦進入這類場景的前奏,我就開始緊張,紅臉,手抖。
嚴重時,甚至會喪失語言能力。
沒有人比江序更清楚這一點。
以往我們之間遇到一些不愉快,我幾乎會立刻誠惶誠恐地道歉。無論是對是錯,潛意識只想儘快解決當下處境。
此時,江序面露失望地站在那裡,等著我的自我批評。
但這次,我卻沒有像以往那樣。
只靜靜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書房。
「小柔——」
他喊了一聲,嗓音詫異。
我坐在床上完成 PPT 的最後收尾時,江序擰著眉走了進來。
他一眼瞥見我電腦畫面,神色緩了緩,在床邊坐下。
「是我不對,本來答應你了過生日,結果陰差陽錯沒趕回來,你生氣是應該的。我知道,你當年為了我離開父母,和我一起留在這個陌生城市,付出很多——」
我平靜開口,「你誤會了,我離開爸媽不是為了你。」
「好好好,不是為了我,你現在說什麼都對。」
他笑嘻嘻注視著我,「小柔,你一向心軟,所以這次也不要生我氣了好不好?」
我垂下眼。
「江序,記得醫生怎麼評價我的社交障礙焦慮嗎?」
他笑道,「說你是因為恐懼在社交中被評判,從而導致軀體反應。你已經差不多好了,現在看來你當時決定不上班是對的。」
我點頭,「我的焦慮症,源自童年羞辱,源自我父母。我後來明白,只有離開根源,我才可能得以喘息。所以我選擇了離開他們,即使他們每次都在電話里斥責我不孝。」
他挑了挑眉,「你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我輕輕嘆了口氣。
「江序,或許我性格軟弱、無用、膽怯,但本質上,我不是個心軟的人。」
他笑著問我,「所以呢?你還打算生多久氣?」
我沉默兩秒。
「這幾年,我好不容易擺脫了原生家庭造成的焦慮,所以江序,我不會讓自己陷入新的焦慮中。」
江序出去時,神情輕鬆ťùₛ中帶著一絲好笑。
我靜靜坐了會,拿起手機。
畫面還停留在夏錚的朋友圈。
她今天上午發了一張照片。
是我曾心心念念,等了好久也沒貨的日本藝術家聯名手辦。
配文是:
【別人給的紀念禮物,說是珍稀品,本人不感興趣,免費送。】
9
早上七點,江序西裝革履出門前,我給他發了最新版的 PPT。
「和昨晚那版有什麼區別?」
「調了幾處格式。」
「辛苦老婆了!」
他湊過來親我。
我頭一側,避開了。
他不以為意地笑笑,意氣風發地對著鏡子打領帶。
「今天彙報級別很高,不僅公司股東都來了,據說有幾家行業對手也派了人來學習。我是主講人,等項目落地簽約,我也算一戰成名了!」
江序離開後不久,我推著一個行李箱,也離開了家。
我飛到了大理。
三個小時後,我就從喧鬧擁擠的城市,切換到了僻靜雅致的民宿。
民宿女老闆熱情介紹附近景色時,我的手機在不停「嗡嗡嗡」響。
「你先接電話吧。」老闆好心提醒。
「不用。」
我內斂地笑笑,看都不看一眼,將手機關了機。
女老闆語氣和善,「這裡很多旅居者都是獨行俠,你可以隨意做自己,不用有任何壓力。」
我真誠地看向她。
「好,謝謝。」
接下來,我度過了人生中最安靜,最平靜的一段時間。
這就是自由職業者的好處。
可以說走就走,手機一關,便與以前的世界完全隔離。
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設計中,累了就去附近的洱海邊走走,天上的雲像極了我畫中的人。
半個月後,我將設計稿交給了公司,一身輕鬆地踏上了返程。
機場候機時,我打開了手機。
江序的微信上標著「99+」,我一條沒看,直接刪除。
打開朋友圈,發現夏錚連發了好多條,內容都一樣。
【嚴正聲明:網上流傳的關於疑似本人的視頻為 AI 剪輯,請勿輕信轉發,否則將可能承擔法律責任!】
我在平台上找到了那條視頻。
因為及時干預,視頻並未大範圍傳播,但有心找還是找到了。
我點開——
偌大的會議室坐滿了人。
江序和夏錚兩人,穿著光鮮筆挺的職業裝,自信大方地站在台上,侃侃而談,默契配合。
江序嫻熟地開了個小玩笑後,點開了身後 PPT 里的一個視頻連結。
開始畫面很正常,但幾秒後突然切換成了攝像頭視角的一個客廳。
沙發上,一對男女疑似在激烈地翻雲覆雨。
為什麼是疑似?
因為關鍵部位打了碼。
兩人的臉也打了碼。
地上掉著兩個工牌,工牌上的 logo 和會議室牆上的 logo 一樣。
與此同時,女人壓抑不住的聲音在鴉雀無聲的會議室里迴蕩。
【我和你老婆,誰厲害?】
【你!你!你……】
畫面里的兩個聲音,和剛才侃侃而談的聲音,高度重合。
夏錚面色慘白得像座雕像。
江序瞬間驚惶,瘋狂按遙控筆。
畫面停住。
正好停在兩人面部輪廓最明顯的時候。
仿佛一個特寫 ending。
……
我推開家門。
一股濃烈煙味襲來。
屋內窗簾緊閉,視線昏暗。
原本整潔乾淨的客廳,變得雜亂無章,地上散落著一簇蔟的煙頭,看上去一片狼藉。
「你回來了?」
江序出現在臥室門口。
10
我是做好了思想準備來的。
這段時間在大理,已經給了自己足夠緩衝。
但成年人的世界,問題遲早要面對。
我以為江序會發狠、指責、咒罵,但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
許久,昏暗房間裡,低啞的聲音徐徐響起。
「這十幾天,我一直在想,你回來的時候我該說些什麼。我想來想去,變來變去,最後想,該對你全部坦白。」
「小柔,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很討厭夏錚。」
「可她丈夫那件事後,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事情莫名發生了變化,我突然覺得,覺得她很可憐。」
「她動不動就難過、紅眼,甚至只在我一個人面前抹眼淚。我震驚於她的變化,又隱隱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快感,所以她突然開始對我釋放某種信號時,我忍不住了。」
「你或許沒辦法明白一個男人在這種事情上的想法,這跟愛無關。她對我而言,本質上是一種壓力的生理性釋放,是一種對她過去打壓我行為的報復。」
「小柔,你一定覺得我很賤吧?是的,我很賤。可我發誓從沒有想過要傷害你。自始至終,從小到大,我只愛過你一個人。」
「我看到你被你爸媽說會心疼,看到你被焦慮症折磨會心疼,看到你不小心燙到手了也會心疼,甚至巴不得讓自己替你承受這一切。」
「小柔,你這次的行為,讓我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打擊。起初我很震驚,很憤怒,你竟然對我這麼趕盡殺絕,可我在這房子裡一天天等你,你老不回來,我等啊等,那些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想你。我終於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沒有你在身邊,我什麼都幹不了,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和你分開。」
「記得我們一起看的《金婚》嗎?人生漫漫幾十年,一對夫妻總要經歷各種各樣的意外、挫折、甚至偶爾的游離。可千帆過盡才知道,最終的白頭偕老才是最寶貴的。」
他慢慢向我走過來,朝我伸出手。
「小柔,我愛你,你也愛我,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所以,我們扯平了好不好?」
我垂眸看著他輕輕顫抖的手。
短短十幾天,瘦削很多,關節嶙峋又突兀。
我低頭,從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在他手上。
「江序,我今天是來送離婚協議書的,你有空看看,我等你的反饋。」
說完,我無視他驟然慘白的臉。
轉身離開了那個家。
11
我不知道別的女人面臨我這種情況,會怎麼應對。
或許會大鬧特鬧,先撒了氣再說。
或許會不動聲色,默默找證據轉移財產。
而我一切的出發點……
是自己不內耗,不反覆、不焦慮。
軀體化最嚴重的時候,醫生對我說,患焦慮症的人,很多都是過度完美主義。
江序不明白的是,他一旦沾上污點,在我這裡,就沒有回頭路了。
我連自己的瑕疵都接受不了。
又怎麼會接受他的呢?
所以看到攝像頭的剎那,我就無比悲傷地看到了最後的結局。
可我不能默默承受背叛的後果。
我要自救。
不然我的下半輩子,會時時刻刻活在難以消化的創傷感中。
如果因為害怕衝突壓抑了人類本該有的攻擊性,情緒內化就會轉化為自我攻擊。
那是另一場焦慮風暴的開始。
不可以。
我不允許自己重新陷入這樣的風暴中。
……
我在城市郊區租了一間房子。
便宜又安靜。
江序的電話我從不接,微信也只大概掃一眼,不是離婚相關就略過。
結局已定,拉扯和反覆都是消耗。
我沉浸在有規律的設計工作中。
直到夏錚找到了我。
她站在斑駁的樓道門口,一身高檔挺括的職業女性打扮,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我知道她和江序一樣,目前被公司暫停工作。
雖然視頻里的人被打了碼,但裡面出現的工牌對公司造成了一定影響。
所有人都不提是誰,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她的日子很不好過。